靳尚谊:观念不重要,技术才是不能含糊的
一个冬日的午后,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窗台上,靳尚谊坐在窗前,他前方的沙发上,横放着一张他钟爱的肖像画的复制品,背面的墙上则挂着一张古雅的中国山水画。书房面积不大,门口的架子上堆满了CD,既有京剧,也有交响乐,似乎都在讲述着画油画的靳尚谊的“业余生活”。
深色毛衣衬着花白的头发,方框眼镜更显面容消瘦。眼前的靳尚谊声音浑厚,步伐轻盈。1949年考入北京艺专(中央美术学院前身)时,靳尚谊只有15岁,60多年后,他早已从中央美院院长和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的职位上退休。虽然依然保留着全国政协常委和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的身份,76岁的靳尚谊已经清闲了很多。“每周能保证有三天时间画画。画画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但我还是画得很慢,总是改来改去。”靳尚谊说。
素描200年间无变化
年轻时代的靳尚谊填报学校时,刚好有个亲戚在北京艺专。亲戚认为,这是个公费学校,适合经济困难的靳尚谊。于是,没见过任何绘画更没学过绘画的靳尚谊,开始学习素描。当时的基础主要是素描与深入生活的训练这两课。这个单纯的青年学得很认真,以致这两课成为他后来始终立足的两块基石。他被选入油画训练班才真正开始这个专业的科班训练,而他后来回忆道,最受益之处是西法造型的结构方面,懂得了“一切造型因素要通过对对象结构的把握而贯串起来”。进入苏联专家马克西莫夫油画训练班(那时候简称“马训班”)后,靳尚谊开始画油画。他的毕业创作名为《登上慕士塔格峰》。
靳尚谊说:“我开始选择的是毛主席视察黄河,当时修三门峡水库,我到那里去深入生活收集了很多资料搞构图,但是搞了很多构图都画得不好。马克西莫夫认为画得不够理想,所以他就建议我画另外一个题材。”当时我国的第一次登山就是登慕士塔格峰,在苏联的帮助下,组成了中苏混合登山队。得知登山队回来的消息后,靳尚谊到北京他们驻扎、休养的地方做了一个访问,了解登山队的情况,还给他们画了很多素描。这个题目得到了马
克西莫夫的认可。“展出之后总的来讲还可以,但不是最好的,”靳尚谊说,“马克西莫夫比较喜欢的是汪诚一的《信》、侯一民的《地下工作者》,还有詹建俊的《起家》。”
靳尚谊进入北京艺专时,徐悲鸿担任院长,当时的素描就是徐悲鸿从西方引进的。本科时,靳尚谊学到的素描方法是“分面法”,即无论对于人还是各种形状的物体,都要用一个一个的面塑造出来,这样层次分明,形就具体、生动了。在“马训班”,靳尚谊知道了“解构”。马克西莫夫告诉他,“解构”就像盖房子,需要打地基、置梁柱,然后再添砖加瓦,它是一个物体的基本构造。有一次,马克西莫夫帮助同学改一张男人体,把原先用分面法画出来的东西都连起来了,包括骨骼、肌肉等都连起来、具体化了,画面顿时出现了巨大变化。
这两种经历在靳尚谊看来都是“二手经验”。改革开放后,靳尚谊得到了去西方看经典油画原作的机会。这个时期出国的油画家,还有陈逸飞、陈丹青等。
1979年,靳尚谊随一个艺术教育考察团访问德国,他所参观的十几所艺术学院都在画素描。在多年安静而封闭地学习素描之后,靳尚谊好奇地问德国的教授:“你们现在素描跟以前比有什么发展?”教授的回答却是:“和200年前一样。”这使得靳尚谊不再注意风格的变化,而是重视素描的练习,并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美国的经历使靳尚谊感觉到自己作品的体积感不够。“比如人头,我只能做到一半,边线转不过去,都切掉了,这样它的美感就出不来。我在美国做了一个实验,一个画廊老板给了我一张很大的照片,要我画一张头像,我将‘古典法’和‘分面法’都融合在这张画中,将体积做得更彻底一点,效果便一下子发生了重大改变,”靳尚谊说:“回国后我将这种方法运用在日常创作中,周围的老师、同学都觉得我的画变了,但具体怎么变的都琢磨不清,其实就是这个原因。”靳尚谊的代表作品《塔吉克新娘》就在这个时期诞生,此时,他已年逾半百。
我只是顺着个人的路子一点一点往前走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靳尚谊开始对近代书画家黄宾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翻阅黄宾虹的画册后,靳尚谊发现,黄宾虹的笔墨里抽象性很强,既有中国的传统又有时代意识。能不能通过画黄宾虹的肖像来研究水墨画和油画结合的问题?靳尚谊先后画了两张《黄宾虹》,一张是黄宾虹在山水之间,手拿一个速写本;第二张画的是晚年的黄宾虹,背景是他的画。
在中国嘉德2007年春拍中,靳尚谊作品《画僧髡残》以1601.6万元成交。髡残置身山水之中,体现的是他晚年在南京出家后在郊区山野之间的状态。这是靳尚谊的又一次尝试,他说:“我画的《画僧髡残》是全身的,人要置身在山水之中就比画半身要难度大些,山水也要有中国画的意境和笔墨趣味。”
随后,靳尚谊又开始了《八大山人》的创作。《八大山人》和《黄宾虹》、《画僧髡残》不一样,难度更大。黄宾虹和髡残都是山水画家,画风都偏浓黑,容易和油画结合。而八大山人更多是花鸟画家,画面要简洁空灵,用油画表现非常困难。《八大山人》这幅画,他画了整整两年。
靳尚谊把《黄宾虹》、《画僧髡残》、《八大山人》等称为一次实验。“但是人的追求总是每张画都应该不一样的,都要有想法,处理办法也会不一样,这样就是新的想法了。我只是顺着个人的路子一点一点往前走。”
1980年代以来,靳尚谊创作的一系列油画肖像作品,被誉为中国油画的“新古典主义”。“在中国,研究西方油画基础和画种的表现力比较深入透彻的画家,我勉强算一个。从对基础的了解,到对画种的了解,再到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越深入认识就越整体。作为油画家,我认识了油画原则的要求和魅力。另外,我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好画。好画不在内容,在于表现的高度,这个高度,古典和现代一脉相承。”靳尚谊说。
回顾自己从早期学习印象派到深入研究古典艺术,再回到印象派的研究,靳尚谊认为,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的画家,对运用油画这种艺术形式表现自然、抒发人物内心感受随心所欲,可以说已经达到人类的极致。“我作为有中国文人情怀的画家,要达到他们那个时代的高度是不可能的。这是我终身的遗憾。”
对于目前正在进行的艺术“实验”,靳尚谊并未透露,只说还没有成型。他说:“过去,我对这个社会是熟悉的,技术问题解决之后,创作就应运而生。现在我不了解这个社会了,因为中国发展得太快。虽然如此,我仍然在努力追求,作为画家我能够不断地探索,不服老地继续画,因为我感受到研究的乐趣。”
在不断的实验过程中,靳尚谊的作品并不多。从艺50多年之后,靳尚谊才举办了第一个个展“靳尚谊艺术回顾展”,展品只有160多件。他先后将包括《塔吉克新娘》、《青年女歌手》、《黄宾虹》、《行走的老人》和《八大山人》等作品捐赠给全国各地的美术馆,流传在民间的画作不多。
不过作为中国油画的领军人物,靳尚谊作品一直受到收藏家追捧。《毛主席视察上钢三厂》在2009年秋拍中,以2021.6万元的高价成交,为目前靳尚谊作品拍卖的最高纪录。
观念在艺术创作中并不那么重要
当了14年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做了10年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靳尚谊被看作“中国体制学院派领袖”。强调观念与创新的当代艺术兴起后,油画是否会被边缘化?
这个问题虽然已经谈论过很多次,靳尚谊原本平缓的语调还是略显激烈。“这个问题本身提得不太对,创新是一个很广义的词,艺术中的创新就是找到自己的风格,个人的东西在里头出现一点点就不得了,创新只是一句‘革命口号’,跟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靳尚谊说:“现在人的差距是非常地大,想法很不一样,知识面也很不一样,很多争论毫无意义。我们所有的普通人不用太参与这些争论,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在靳尚谊看来,观念在艺术创作中并不是那么重要,观念每个人都有,这跟文化类似,很难判断观念的好与坏。但技术问题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越是小问题,越是实实在在,油画好不好是由技术问题决定的。在靳尚谊看来,技术基础解决的是水平问题,风格是每个人的事情,风格是平等的,但是每种风格的画都有参差不齐的水平。“为什么进口汽车一进国内组装就容易出问题?因为我们的工艺水平不行,中国人的标准比人家低,就这一条。”
B=《外滩画报》
J=靳尚谊
B:你在中央美院还带着博士生,油画是一个重实践的专业,教学过程中怎么平衡创作和学术论文之间的关系?
J:我带的博士生的方向就是中国油画研究,比较笼统。这个专业的博士生是非常奇怪的,毕业时不仅要做毕业创作,还要提交论文,其实绘画本不应该有博士。一开始我就反对,但是反对没用,别的学校都做,中央美院也就做了。大家都招博士了,但实际上带博士是非常难的。
画家本来写论文是很困难的,他不是专业搞美术史搞理论的,所以现在我觉得,总体来讲,基本是“凑合毕业”。
B:因为艺术类学生研究教育中的一些问题,比如有的学生绘画功底很好,却因为英语不好而不能被录取,陈丹青因此辞职了,你在带博士生的时候有没有类似的经历?
J:绘画创作一直就是本科生就很好了,研究生就不一定很好,博士生就更不一定很好了。以前没有艺术院校的时候,师傅带徒弟的教授方式同样可以诞生大画家,绘画上一直就是这样。以前相当长时间学画的人外语都不好,这个情况已经几十年了。陈丹青后来嚷嚷得很厉害,他有气,其实他这个意见我们都提过,我们也没采取激烈的方式。
B:现在艺术教育的难点在哪里?
J:改革开放以后教书比“文革”前累多了。因为那时候你在谈他的问题之前,还得解决他的一大套思想问题,然后再谈到画面本身。这就是“文革”。不要以为“文革”以后什么都好,不要以为“文革”前什么都不好。“文革”前是很正常的一个社会,“文革”后相当长时间是不正常的一个社会,混乱的,“文革”期间不说了,那就停顿了,什么都停顿了。“文革”后遗症到现在还有。一个是思想乱了,一个是道德没有了,全是为了钱,信仰没有了,这都是“文革”后遗症。“文革”最大的破坏就是对人的破坏。
B:强调观念的当代艺术在当今中国非常活跃,你是不是经常会被问到,写实油画的创新与生命力在哪里?
J:有关写实油画的争论是在20世纪90年代,当时西方已经进入信息化社会,出现了一个新的品种,就叫“观念艺术”。观念艺术不是画儿了,它是装置、影像或者其他的,一大堆垃圾一摆,加了个题目,这就是艺术。其实这跟传统意义上的绘画是不一样的。观念艺术太个人化了,没有什么其他标准,只有创新这一个标准了,所以什么都行。观念艺术发展之后,谁都可以做,科学家、医生,什么人都能做,拿件东西赋予它一个思想,一个可以展览的艺术品就出来了。有的是让人很难受很恶心的,有的有点批判性,有的是很好玩的,总之就成了一种艺术活动,很有趣,就发展起来了。
绘画还是大量存在,在欧洲也是如此,从古典到现代,什么手法都有。创新是一个很广义的词,绘画里什么叫创新,找到你自己的风格就是创新。西方最现代的东西是非常古典的,表面看跟照片更像,但是要表达的东西不一样了,那也是创新。创新只是你个人的东西在里头出现一点点,就不得了。
不要把创新老用在口头说,也不要用创新衡量一切,那没什么用处。我告诉你创新是什么,创新是“革命口号”,跟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们革命已经完成了,还老讲这个干什么?“文革”以后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文革”的革命思维,因为十年全搞革命,中国100年都是搞革命的,老觉得制度不行要调整。
现在国家要科学发展,要有后劲,就是前头走过头了,中国能源浪费,没有效率,产品全是初级产品没有高级产品。中国所有普通老百姓要做好本职工作,画画的把画画好,农民把生产抓好,中国就进步了,不要老提创新,老想着革命。
观念艺术和油画是完全不同的,画油画是按油画的规矩标准来干,搞当代的你爱怎么搞怎么搞就完了。
B:吴冠中先生生前提出的取消美协、画院,你怎么看?
J:这个很难说,又有道理,又没道理。画院我就主张取消。画院在全世界都没有,但是美协全世界都有。刚刚设立画院的时候,是很特殊的情况,因为一批老画家以前是靠卖画为生的,比如齐白石、唐云,一解放就没市场了,周总理提议把一些老画家养起来,就成立了画院。
到了改革开放以后,画院都要自负盈亏,很多画院没钱,奄奄一息,后来还是由政府把他们全养起来了。画院养的画家不如学院教书的那些画家,既能做学术的研究,又跟年轻人接触,创作上要求也高。
现在国家说我就是要养画家,那就养吧,不仅养还要扩大,你有钱就扩大,管不了。所以吴冠中这一点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美协是另外一回事,国外也有美协。国外的美协是真正的民间团体,功能就是组织展览,跟策展人差不多。
B:怎么看待那些速成培训班?
J:这个班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我们上学的时候附中还没有,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考上这学校的。那时是看天分,看个人的。现在就选不准了。现在连附中都办考前班了,我反对没用,因为这是经济驱动。这个培训班有点效果,比如一个人有才能但没学过,另一个人没才能但学了好多年,他的画当然比有才能的人画得好。这种应付考试的速成将来是不行的,成不了大画家。像你说可能会影响有天分的小孩进美院学习,但是没任何办法,因为能挣钱,中国现在经济决定一切,没有人听你的。我感觉无能为力。现在考试问题严重极了,本来高考是应试教育,先背书然后考,只有绘画美术不是应试教育,因为画得好不好,一看就知道,结果现在也成了应试教育了。考生就背:男青年正面的、侧面的、半侧面,背三种,事先画熟练,一看是侧面,他根本不写生,就背那个侧面男青年。评卷的老师不能监考的,考生画得像不像也不知道,大概就是男青年差不多,他只是看好坏,上百张的卷子都看晕了,只能是大概好坏,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背出来的还是写生的,太奇怪了。
B:你建议孩子们学画吗?
J:我的孩子就没让他学画。孩子们要学就扎扎实实学,而且要重视基础。但我还是建议能不考艺术就不考,学画是成才率很低的一个专业。
要想学成,光靠天分还不行,后期要十分努力才行。学这个专业是很冒险,但是现在因为中国人多,那它是一个就业机会,你有点本事将来干什么都可以。学画的人设计都很棒的,因为他懂得审美。现在艺术专业成了就业的渠道了,是不是成大画家都是另外一回事了。大画家都不是从学校出来就能行的,是用很长时间慢慢才形成的。学校给他们一些最基础的知识,有点工作能力,出去能够吃饭能够挣钱,就行了。
B:你收藏中国书画吗?你曾经画过几张中国画家的肖像,比如《画僧髡残》等。这能看作你的一种创新吗?
J:偶尔会收藏,以前家传有一点画,“扬州八怪”的。对中国画当然要研究,因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画和油画是两个体系,我可以从中国画里头吸收很多好的东西融到油画里。我的《画僧髡残》、《八大山人》都是在做水墨画和油画结合的实验。之所以选这几个人,是因为他们的风格都是浓密的,和油画有点接近,好吸收。但是我的一个原则是不能变成中国画,还得像油画,又有中国画的一些描述在里头。用的还是油画的笔法和造型。
也谈不上创新。我所表现的历史人物都是根据历史记载自己塑造的。我的画是根据我对油画的理解,尽量比油画标准画得好一点,没有任何新的想法。类似的我还画过黄宾虹和八大山人。那也是我的一种试验,就是把中国的水墨画和油画结合起来的一种试验,我画了四张画完成了这个试验,就不延续了,画画总得有点不同的东西。人的追求总是这样,每张画都是有想法的,处理办法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