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不懂美术的美术评论家
说到这个题目所包含的话题内容,我想好多美术家们可能多会以为然,而评论家们可能又要不以为然。
在与很多美术家的交往中,发现大家对评论家是种很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很看不起评论家。很多评论家完全不懂画,完全不懂画的奥妙,甚至画是怎么画出来的都不知道,却能在那儿昏天黑地天花乱坠的瞎说,居然也能当评论美术作品的专家!这种评论家画家看不起当然很正常。再者,现在画家的画好卖钱,画卖钱也天经地义,而作为文化人的评论家不能谈钱,写出文章去发,不是杂志社给你稿费,而是你给杂志出 “版面费”(画评由画家出)。因此画家拿出卖画中的一小点钱给评论家写文章,评论家也就都往好方面写,这让有钱的画家从心里又有几分看不起,有些破落文人的穷酸像。
但另一方面,美术家们对评论家又有几分敬畏。一则是因行当分工,给美术作评论的就是这些评论家,总不成自己说自己好哇,自己的好得评论家去说,所以即使文笔好的美术家也还得仰仗评论家;再者,“当代艺术”流行起来以后,已不要技巧,甚至看不起技巧,“当代艺术”要的就是“观念”, 是政治,是思想,是问题,而这些东西又恰恰是美术家的弱项,现在要的不是技巧,是观念,你没观念不要紧,评论家可以帮你“升华”。而这又只有在这些专玩观念的评论家那里才办得到。从这点来说,美术家又真心佩服这些虽不懂画却懂观念的批评家。画家们一读到让自已云里雾里半天读不通的观念时,马上生出几分敬畏心。这也是一部份美术评论家专写不让人读得通的文章,以迎合此种特殊社会需要的原因。在这种矛盾对立的情景中,也就衍生出当代美术家与美术评论家共生共荣的和谐生态来。
但不管怎么说,这不懂美术却要评论美术也是个滑稽的现象。这现象怎么产生的呢?当然,一则,对美术的评论有很多角度,纯从文化哲学社会学的角度也可以评论属于文化社会现象之一的美术。但从这角度评论的人太多,这是造成评论家不懂美术的一个原因。当然,犹如以前有吃菜的人有无资格评议做菜的人的公案。吃菜要评论,当然很自然,不然定“3.15”消费者权益日干嘛?画是画给大家看的,任何人要评画都是应该的,从自己的角度怎么说也都可以。但苏州人吃川菜说辣得错误,显然对川菜就不公允,菜品还得烹调专家来评论才让人服气。但现在美术界的问题不是这种吃饭的食客评餐饮,而是专业性的美术评论家也不懂美术,这就很不好了。
美术评论家不懂美术,一大原因是因为考试制度。考美术理论的研究生 “硬杠子”不是专业,而是“政治”和“英语”, 博士生考试也还有“英语”作“硬杠子”,而专业成绩反而好说。这就造成了一批“政治”和“英语”能过硬,而专业无所谓,甚至以前的专业根本与美术无关的学生能进美术评论这个门坎。而这个“专业”,还不包括美术实践本身。由于上述“硬杠子”太硬,学习美术实践的人很难逾越,所以通常是外语专业和文科专业的人容易过关。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和研究生考试到现在,已经三十余年,这个考试制度成就了一批又一批由外语和文科各专业人士转行而来的美术史论家和评论家。这些理论家懂理论,善论述,但不少人与食客评菜的评价能力相仿,但烹调艺术自身的道道未必说得清楚。当然,由于专业门坎低,只要谁聪明一点,文字功夫马虎过得去,又善于炒作(这是必要条件),谁都可以进来当美术评论家。加之前述只要有观念就行的评论界行情,所以在文科各行中,只有美术评论最容易混。否则你去评评历史学,哲学或文学试试!
评艺术的人得懂美术史。今天的许多评论家连美术史都不懂,中国的不懂,外国的也一知半解。不怕他满纸引用的都是外国引文或洋术语(这是此类评论家标志性现象),其实他对外国对西方也基本不懂。我曾经惊诧过至今还是 “当代艺术”中一明星评论家,何以会肤浅地把西方现代艺术与其文艺复兴以来之传统对立看待,而未看到两者间内在的逻辑联系!因为他不懂西方文化,也不懂西方美术史。而不懂中国美术史,评起画来也会不着边际。举个熟悉的例子。例如今天天下山水一片黑的黄宾虹热。要问为什么会那么热?因为黄宾虹画好?那里好?黑得好。为什么黑就好?笔墨好。笔墨哪里好?积墨好。回答到这步已算多少有些能耐了。但再问:积墨的人多,黄宾虹积墨又哪里好?大多数评论家可能到此就回答不上了。有能回答黄宾虹点子相积好,就该算很难得了。但要刁钻古怪地再问一句:点子相积又为什么好?恐怕全国的评论家能回答得上的就真不好找了!──黄宾虹可不是冷现象哦!古代的评论、画论乃至画史,大多是能画画的文人写的。而今天的评论,大多是不懂画的评论家写的。画家所以不服气,这当然是原因。
艺术其实是感性的直觉的东西,绝非纯理性的事物。不懂艺术实践的人很难体会画家作画那种感性的因素。例如阳光照射中事物呈现的复杂微妙又难以形容的色彩的变化:惹人心跳的一块光斑;油彩混合过程中难以名状的快感;色彩刷上白色画布时的兴奋感觉;甚至,油彩气味宣纸气味墨的气味引起的条件反射般舒服的感觉;水墨浸润宣纸时的畅快意味;各种石头材质自身的难以言说的愉快的视觉与触觉感;当然,在作画过程中还有许许多多莫明的直觉与感觉……清人恽南田说:“笔墨可知也,天机不可知也;规矩可得也,气韵不可得也。以可知可得者求夫不可知不可得者,岂易为力哉!”至于中国画之“气韵”,则如宋人郭若虚所云“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这种绘画就更微妙了!当年去法国学得一身西方科学本事务求“绝对真实”的徐悲鸿,认为艺术“尚明不尚晦”,凡事皆要理论清楚,对中国艺术这种,“惟恍惟惚”强化精神的特征就大不以为然:“理论更弄得玄而又玄,连画家自已也莫明其妙”!其实,这是怪者见不怪者为怪。
美学家叶朗多年前提出一个“理论感”的概念,当时就觉得很绝。这是懂艺术的理论家才提得出的概念。宗白华的美学才真美,因为他不仅懂艺术,他还会艺术。美学理论都有个直觉的性质,可见书呆子要弄艺术评论,真要误人误己。中国艺术这种“水中著盐,饮水乃知”的性质,使得徐悲鸿尚且如此,今天只知书本理论,不懂美术的美术评论家,会评出什么美术评论来,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