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关注日本书法。2004年，我有幸赴日本德岛文学书道馆从事书法研究，观摩、查阅了不少该馆馆藏的日本书法作品和资料，对日本书法的历史与现状、中日书法的交流过程和相互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入的认识。还结识了日本著名书法家东南光和东弥生伉俪，并曾跟随东弥生老师学习假名书法。德岛是日本书法巨匠小坂奇石的故乡。东南光是小坂奇石的弟子，是汉字书法家；东弥生则是另一位日本书法巨匠日比野五凤之子日比野光凤的弟子，是假名书法家。他们两位均有不少弟子，而且两位总在一起授徒传道，但他们的弟子是分开的，各学各的内容。

日本书法可分为三大类：汉字书法、假名书法、调和体书法。汉字书法采用的是中国汉字，文辞内容多为中国古代诗文，形式与内容均与中国汉字书法无异；假名书法采用的是平假名和变体假名，不用片假名，文辞内容多为日本古代的和歌与俳句。调和体书法乃汉字与假名的结合，文辞内容多为日本近现代诗文。

假名是日文的“字母”。现代日文的假名分为片假名和平假名两种不同写法，相当于英文字母的大写和小写。而在古代，还有一种变体假名。变体假名是片假名和平假名定型之前，借用汉字记录日语发音的一种符号。

在世界各国历史上，总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日本也不例外。不过，日本的文字不是“土生土长”的，而是从中国“引进”的。在古坟时代(相当于中国的魏晋时期)，汉字、汉字书法和汉语经朝鲜半岛传入日本。在传入之初，汉字只用于记录汉语，日语依然停留在口头上。为了记录日语，日本学者想出了假借汉字的办法，这就是假名。假名的“假”就是“假借”的意思。最初出现的假名因大量使用在日本最早的和歌集——《万叶集》当中，因此被称为“万叶假名”。由于万叶假名使用不便，其后又参照汉字草书写法加以简化。到了平安时代(相当于中国的五代北宋时期)，逐渐演变成平假名。就像汉字在产生之初常出现同义异字(即异体字)现象一样，万叶假名和早期平假名中存在着同音异字(相当于异体字)现象。明治维新时期，对平假名进行整理，同音异字者仅保留一种标准写法，而原来那些与标准写法不同的字形则被称为变体假名。

从表面上看，变体假名的楷体跟汉字楷体外形一样。但实际上，汉字是表意文字，而变体假名却是表音文字，其本身仅表示读音，没有任何含义。当变体假名组合成一个词的时候，这个词才是有意义的。这跟现代日文中出现汉字的情况并不相同。现代日文中的汉字是表意文字，其本身是有意义的。比如“愛”字，在现代日文中的意义跟它在汉语中的意义大体相近；但在变体假名中，它就仅表示“ぁ”这个假名的读音，而不包含任何意义。也就是说，在变体假名中，“愛”只等于“ぁ”，而不等于“愛”。而且，“ぁ”的变体假名除了“愛”之外，还有“安”、“阿”、“惡”等不同写法。因此，假名书法中的“ぁ”既可写成“愛”的草体，也可写成“安”、“阿”、“惡”中任意一个的草体。其他假名与此同理。而调和体书法中的汉字是表意文字，非变体假名。

如今，变体假名在日常生活中已不再使用，仅出现在假名书法作品中(指作为假名而言，如果作为表意文字则不在此列)。而且，假名书法中的变体假名并非楷体，而是草体，虽然源于汉字草书，但毕竟不等于汉字草书，所以很多变体假名的草法与汉字草法迥然有别，其简化程度也较汉字草书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一位擅长汉字草书的书家，如果不熟悉变体假名，而仅以汉字草法作为判断依据去释读的话，肯定会无能为力。因此，现在能够掌握变体假名的日本人并不多，除非借助工具书，否则一般只有对变体假名作过研究的人才能够释读。

一般中国学者在论述假名书法时，多强调假名书法与中国书法的共通性，而忽略了两者之间的差异性。不错，由于变体假名和平假名都是参照中国汉字草书加以变化而成，因此假名书法也理所当然地带有中国汉字草书的某些特征。但是，假名书法毕竟有其独特之处，除了草法之外，其线条质感和审美标准等也与中国汉字草书有所不同，字形小巧温润，结体平易简捷，线条纤柔舒畅，墨色清浅淡雅，章法参差疏秀，意境清寂空灵，犹如片片花瓣飘落在芳草之地。这样的章法，这样的意境，正是假名书法最为独到之处。章法，是传统汉字书法的弱项，却是假名书法的强项。

在古代日本，假名书法曾有“女手”的别称，这是因为早期的假名曾与汉字有着不同的“分工”：假名多用于抒情性、非正式的文体，并多出于女性之手；而汉字多用于庄重、正式的文体，且多为男性所用。因此，假名书法与生俱来就带有一种阴柔之美，即便后来男性书家的假名作品亦然。这种区别类似于中国唐诗与宋词的区别：唐诗多抒发豪情壮志，风格以豪放为主；而宋词多表露伤感情怀，风格以婉约为主。正因如此，就没必要也不应该以张旭、怀素的草书作为标准来要求假名书法。假名书法与汉字书法各有不同的存在价值，

假名书法的文辞内容多为日本古代描写自然四时景物及抒写内心微妙情感的和歌与俳句，书写载体通常是一种日本特有的以和风底纹作装饰的色纸。我总觉得，假名书法清寂空灵意境的产生，其灵感之源当与樱花凋谢时那种凄美的情景有关。假名书法以其章法形式、文辞内容、书写载体构成三位一体，共同营造出一种日本文化的“物之哀”情调——展现美好事物哀婉凄清的生命之美，对生命的无常与美的短暂充满淡淡的哀愁，令人浮想联翩，惆怅不已，似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假名书法与中国书法的差异性，体现了中日两国文化的不同特点。在接受了东弥生老师的言传身教之后，我对假名书法才有了真正的认识。

我的假名书法作品主要是在东弥生老师的指导下完成的，可惜仅得皮毛而已。在此谨向东弥生老师致以衷心的感谢！

翁泽文简介

翁泽文，字公羽，号雪舟、错斋、十悔斋主等。1966年生。1988年毕业于汕头大学美术系。1994年至1997年在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攻读书法专业研究生，受业于丛文俊教授，获硕士学位。2004年应邀赴日本德岛文学书道馆从事书法研究工作。2007年获“第六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一等奖。在国内外书刊发表论文数十篇，著有书法篆刻选辑《翁泽文书法》、论文集《啃竽录——独石山房艺术论稿》。现为广州艺术博物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副研究馆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