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君:刘知白的写墨山水及其艺术思想的生成
目前关于刘知白艺术的研究刚刚起步,对其艺术创作的探讨论述颇多,但如何将刘知白艺术创作纳入到艺术史的脉络中尝试性的给予明确的学术定位则对于我们更好的理解刘知白的绘画艺术及其创作贡献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刘知白的艺术成就深受其生存语境的影响,但更与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信、自觉不无关系。在本文看来,刘知白的艺术思想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二十世纪中国画实践领域的一个重要现象,一种立足于传统寻求创新的演进之路。刘知白的艺术对中国画创作的贡献是多方面的。首先,由于其常年浸染于黔中山水,使其画风独具,进而形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又一地域性画派——“黔中山水”抑或“黔山画派”;同时,他晚年代表画风“写墨山水”则是基于意笔山水传统演进发展的脉络而从“写墨”方面给予的一种突破。而知白先生的“写生”观念、“日课”实践、“法守功化”等绘画思想不仅有着重要的学术研究意义更对当下的中国画创作与教学极具启示性。
一、 学术渊源
刘知白的艺术风格及其绘画思想的形成至少有以下四个方面的因素。其一,从小的家庭环境影响;其二,苏州美专的学习经历,这一时期的美专求学及师从顾彦平并入住怡园,遍观过云楼藏品对于其艺术理念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三,是对石涛、“米氏云山”与黄宾虹山水的深入研究体悟以及20世纪七八十年代对中国绘画传统及西方现代主义绘画的思索;其四,则是师从造化,尤以七十年代在贵州龙里洗马山区“写生”为著。正是在参悟传统经典师从造化之后,对于文化层面的探索与反思,刘知白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也属于那个时代的绘画语言——“写墨山水”(关于写墨山水,在本文的第三部分将有详细的论述)。
1、 既喜绘事,当有诗文学养
刘知白从小生活在一个比较富足的文化之家,其祖父、外祖父皆系晚清秀才。祖父刘绍瑗初在凤阳设塾授课,后经商。外祖父黄彦邦精书法,家中多藏法帖善本及名家字画。刘知白从小便开始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论语》、《诗经》等传统经典,7岁的时候(1922年)入家乡凤阳小学读书,后一直随乡贤习作诗文。据刘知白老人回忆,“少时常去外祖父家听老人讲解经史及诗词文章,并带回法帖每日临习。外祖父尝教导:‘学问二字,非认真有恒,别无他途。’” 在此环境的熏陶下,刘知白从二王入手,临习汉隶、北碑,兼颜、柳、欧、赵诸家。10岁时(1925年),在外祖父家喜获《芥子园画谱》,从此踏上绘画艺术探索之途。可见,外祖父对刘知白的影响颇深,以至于多年后在回忆中刘知白写到,“长忆外公训育情,讲诗论字记犹清。专工一艺诚非易,百炼千锤勤于精。” 另有“吾少时得外祖父传授书法,青年时期又获顾先生知遇之恩,二位长者均有很好的人品,使吾一生受用不尽。” 论述了他对外祖父的怀念之情。正是出于对书画的痴迷,作为长子的刘知白违背父亲的意愿,放弃掌管经营家中的资产,决意要走上绘画的道路。祖父刘绍瑗怜其痴心,支持他学习绘画,并告诫刘知白:“既喜绘事,当有诗文学养。”遂拜乡贤田少姗为师习古文,后再拜王仲超习诗词经史,并从师本地有名的举人朱训学习魏碑。刘知白同其他中国文人一样,从小便学习古文、诗词经史等传统文化,我们从1929年刘知白14岁时作的两首诗中便可看出少年刘知白的才华。
“何人独看梅花瘦,压倒群芳岭上开。玉骨生成纯洁色,姗姗凝是美人来。”
“秋气江春黄叶路,丹枫月照树林稀。遥天远望渺无际,渔火灯红带蟹归。”
这样的少年学习经历不仅奠定了他深厚的学养基础,更重要的是从小树立起刘知白研究古典、热爱传统的文人情怀。
2、一世难忘住怡园
1933年,刘知白考入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简称“苏州美专”) ,苏州美专创建于1922年,为30年代著名的私立美术学校,是继上海美专之后一所有影响的艺术院校。该校由校长颜文梁 直接参照西方美术院校的教学方法改造而成,其教学方针为“中西合璧,造就人才”。苏州美专为二十世纪的美术界培养出了众多艺术大家 。苏州美专还拥有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美术馆,校长颜文梁1931年由法国先后购置大小石膏像460余座,图书1万余册,石膏像的质量与数量,为当时全国美术学校所瞩目。刘知白三十年代就读的苏州美专是一所汇集了国画、油画等中西画科的综合性美术院校。当时中国美术界正在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美术革命,西学兴起,流派纷呈。苏州美专虽不在漩涡之中心,但亦不能避免其影响。在目前的研究中,尽管无法确定刘知白在该校读书期间是否对西方绘画进行过研究,但无疑他曾接触到了西方绘画,不过这些西画方式似乎并未对其造成显著的影响,这可能与他对传统文化的自信与自觉不无关系。
过云楼(今苏州怡园),1934年夏,刘知白辞学拜美专国画科主任顾彦平为师,入住园中春阴书屋,朝夕相随师侧,由此奠定深厚传统画学基础
尽管刘知白在苏州美专学习一年便退学,但当时的国画系主任顾彦平对他欣赏有加,收他为弟子。在此期间,刘知白还加入朱竹云、张星阶办的精研传统绘画的“百花画馆”学习国画。1935年,刘知白住进苏州顾氏怡园的“春萌书屋”,学习吴门画法。顾家的“怡园” 是近代苏州画家的主要雅集之所,在苏州赫赫有名。怡园乃顾文彬 (1811-1889)在明代尚书吴宽旧宅遗址上营造九年建成。怡园中又建“过云楼”,收藏古代金石书画,曾一度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之称,并著有《过云楼书画记》、《过云楼帖》等。顾文彬之孙顾鹤逸(1865-1930),长于画山水,曾与吴大澂、吴昌硕等人成立“怡园画社”,20年代末,评论家陈小蝶说“吴中弟子,莫不随顾氏步趋而成其一派。” 可见其在当时的影响之大。顾彦平深受顾家影响与友人在顾鹤逸去世之后再次发起“怡园画社”,读诗论文,组织展览, 在江浙一带颇有影响。刘知白从师顾彦平居住在怡园“春萌书屋”,潜心研习“过云楼”所藏历代名画,临摹了许多历代名作。这段怡园时光使得刘知白饱览经典、眼界大开,奠定了良好的传统中国画学根基。在实际学习过程中,尽管顾彦平喜善“四王”一路,但他却并不反对刘知白对石涛、石蹊等“四僧”的喜欢,此时的刘知白得以潜心研习“四僧”尤其在石涛身上下力着著,怡园生活对于刘知白来说极其重要,正是在怡园中的博学群书为他打下了深厚的传统功底,进而奠定了他坚守传统,从中国画传统内部寻找突破口的价值取向。
在忆起怡园生活时,刘知白难抑留恋之情,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写诗三首,“观凤台上待明月,甲秀楼头忆苏州。无限幽思流不住,任它和墨出心头。”“树本根生水发源,丹青妙理入无门。良师指授开心窍,一世难忘住怡园。”“怡园习画总难忘,教我恩师话不长。梦里至今犹笑语,一生苦练记幽肠。” 以表达他对苏州怡园及乃师顾彦平的万分眷恋。
3、前人依古法,我法自然间
刘知白在1999年的一首题画诗中写到,“泼墨写黔山,看来不一般。前人依古法,我法自然间。”如果说前两个阶段从读万卷书的角度奠定了刘知白深厚的学养基础的话,那么刘知白也深深认识到师法造化的重要性。“功夫苦练方成熟,大自然中味更浓”,“……历代大师为吾师。……何言造化是为师。”
1963年,刘知白携四弟及三子二女前往贵阳扶风山阳明祠途中
虽然在20世纪三十年代后期,刘知白带领家人辗转多地,鬻画养家,也曾不少写生,但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则是1971年被下放到贵州省龙里县洗马河区 的写生时光,在此期间,除每周日在家中给当地看不起病的农民免费针灸抓药疗疾外几乎天天早出晚归写生采药,为了更好的体察自然,曾两度往返于龙里、黔西、织金之间写生。短短两年时间,积写生稿5000余件,他的画风也逐步发生转变。当然,这段时间的写生对迫于生计,长年蜗居市区的刘知白来说,无疑是一个亲近真山真水,享受自然魅力的绝好时机。正如他在一首题画诗中写道,“山居无限好,日日听流泉。吟罢余情在,欣然理砚田。”“师造化”对于刘知白来说至少有两个重要的意义。其一,与山为友,与水为朋,将学来的传统经典在对真山真水的感悟中进行实践,真正做到胸有丘壑,着笔自然成佳作;其二,师造化也是促成刘知白绘画艺术中重要的一点,即地域风格面貌的形成。 正是在这次长达两年的山居写生之后,刘知白逐步悟得“闲居无别事,泼墨写黔山。学得前贤法,仍须法自然。”(《泼墨随感》之六)他的很多作品都是在洗马写生基础上创作完成的,此一时期的绘画风格虽还不够明显,但已然流露出日后黔山山水的端倪。1982年秋,刘知白游云南苍山、洱海,复入蜀登峨眉、青城,在游览写生之后思索如何将所亲历的真山水与传统进行比较、消化,进而逐步决定以“我法”写照黔山,终登艺术巅峰,自成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