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当代艺术能进入美协的展览吗
当代艺术反体制。中国美协属于官方体制,按形式逻辑推断,两者不能兼容。十几年前,美协机关刊物《美术》杂志批判当代艺术,攻其一点,全盘否定。时过境迁,对立双方的界线变得模糊,有些作品双方都能接受。而今美协在全国美展开辟实验艺术展,可以说是双方妥协的产物,也可以说是和平演进的结果,尽管很多参展作品缺乏精神力量,属于形式化的当代艺术,体现的只是美协的姿态。
某媒体论坛让我议论此事,我的第一反应是讨厌“实验艺术”这个术语。实验只解决技法问题,对当代艺术观念不起作用。我曾发表过《放弃实验》一文,附在本文的后面,表明我的初始态度。中国美协采用实验艺术而不是先锋艺术或当代艺术等概念,倒是很保险—能同科学挂上钩。中国的美院都有个奇怪的部门:科研处。科研处不是学科研究处,它遵循的标准是科学研究的用语。翻翻文科大学科研处申报奖励的规则及其说明,不难发现中国大学的教条特别离谱。
牢骚按下不表,言归当代艺术。
中国当代艺术的父本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现代主义作为反传统的意识形态,针对的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古典艺术。一开始资本世界很愤怒,其反应同十多年前的《美术》杂志左派人士的反应一样强烈。不过,资本可以买断一切,包括异已者。现代主义艺术从此堂而皇之地进入西方美术馆、美术出版物和拍卖行。
按理说,极左路线统治的中国更有理由接纳现代主义艺术,可是东西方冷战时期没有原则只有立场。毛泽东当时有句名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毛泽东语录被称为“最高指示”,一言九鼎,不容讨论。所以,当时的美术界对被资本世界接纳的现代主义艺术,一边倒地进行抨击,指斥为资产阶级的腐朽艺术,致使现代主义艺术在中国活生生地成了时代的弃儿。
当代艺术不是纯艺术,不是在象牙塔中能完成的事业。讨论中国的当代艺术,很大程度上只有从政治理念和意识形态入手才能理清。当下的中国是一个特殊国家,社会思潮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同理,反体制也不能一概而论。
当代艺术含有反体制、反官方、反政府的成份。体制、官方和政府的前面冠以反字,人们立即感到不适。尤其是经过文革折磨的老年人群,立即显得紧张。其实反政府只要不诉诸暴力,就只是认识问题。政府不是抽象的概念。而今抓了十几万贪官污吏,不少人物都是政府在地的一把手。在崇尚皇权和土皇权的中国,一把手从来都是政府的象征,比宪法还厉害。没有抓出来的人还有多少,不知道。这几年抓了,不能保证今后不再有后继者。贪腐人物掌管的政府,反一反很有必要。进一步说,古今中外的政府,都是有局限有毛病的,将来也不可能变得完美无缺。有人保持反对的姿态,有助于政府警醒和自觉。
艺术家在本性上是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主义的先驱,一是巴枯宁,一是克鲁泡特金。作家巴金以他俩作偶像,截取他们名字的前后二字,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毕生不曾复原,表明他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他能当上中国作协的主席,意味着政府默认了他的无政府主义姿态。美术家比需要出版社审稿的作家更自由,创作属于个人行为,不需要政府管制。如果他对政府不满,用艺术形式表达出来,那是他的自由。
中国一向鼓吹统一思想,实际上从来没有统一过。不要说统一思想,连统一政府行为都很难实现。各个时期、各个地区的政府行为都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周永康在成都搞官商网,薄熙来在重庆唱红打黑,汪洋在广东实行深化改革,成为各种政治诉求或不同阶层的代言人,各说各话,相互之间谈不上一致的思路。这种在思想和行为上各自为政,只要不涉贪腐,不杀人灭口,不以权谋私或危害国家,对发展的中国不是坏事。
回到本题:当代艺术能进入全国美展吗?我的回答是随缘。同体制保持距离对着干是反,进入体制也能反。体制中一些人同当代艺术家一样,有理解力,有同情心,可以成为当代艺术的同路人。你非要学文革极左派,一刀切地把他们当成死敌,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死敌。敌意往往不在对手,常常在你的判断。
附录:
彭德:放弃实验——致前卫艺术家(节选)
即使在科学研究中,实验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它只在中观世界的某些零碎工程中生效。中国的施惠学派认为:一尺长的竹鞭,第一天截取它的一半,然后每天截取剩下一半的一半,永远也截取不完。两千多年后的今天,科学家仍然不能通过实验证实这个论断,也不能通过实验证伪,他们找不到无限切割的工具。
20世纪的人类社会可以视为一个庞大的实验室。从科技、经济、政治、学术到社会契约,都在进行实验。艺术受到感染,也就顺理成章。实验艺术的说法,即使作为一个非学术性的传播术语,也只能在特定的时期起作用,时过境迁,它就会被人遗弃。与其如此,不如另起炉灶,寻找更合适的词汇。比如前卫艺术、先锋艺术、新锐艺术之类的比喻式词汇,都胜过实验艺术这个术语。
实验是同目的联系在一起的,它的指向是功利,而艺术的本性不在于目的。实验是同理性联系在一起的,如同艺术是同直觉联系在一起一样。理性常常是艺术的克星,无论是宗教理性还是科学理性,都会使艺术黯然失色。实验充当着科学发展的工具,科学时代的格言是“失败是成功之母”,科学时代的粗浅方法是实验。不过艺术不等于科学,科学方法对于艺术,有时是无用的,比如用解剖学来检测毕加索的人体画;有时是有害的,比如用生物学来批评古代神话;有时貌似有用而实际有害,比如将前卫艺术纳入实验的轨道。实验是西方近现代美术技法的支柱:绘画透视学依据的是几何学,艺用解剖学依据的是医用解剖学,绘画色彩学依据的是科学色彩学。这些技法学科就象巴黎女人的紧身腰带一样,在造就西方美术特色的同时,极大地限制了艺术的天性。中国美术界推行实验的艺术观,长达十多年,结果“创作”风气越来越匠气,越来越呆板。
实验不对即出错,而艺术本身没有对和错。对和错的二元判断是冷战时代的思维习惯,是人类的孩童时代的批评定式。艺术史不是对的艺术取代错的艺术的历史,而是艺术形态不断丰富的历史,是人的感觉不断展开的历史。一旦把艺术纳入实验的轨道,艺术的表达就将变成枯燥的和令人焦虑的过程,它既有害于艺术的本性,更有害于艺术家通过艺术去追求自由的信念。
实验的课题可以视为系列化的问题。这些问题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地向前推进。可惜艺术在于表达而不在于证实,实验活动充其量只是在追求新技法时才有用处。将当代艺术定格在实验之上,就是舍本逐末地定格在技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