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来:齐白石心理六探之漫谈白石画鼠的心态
在齐白石书画一生中,他画了不少以老鼠为题材的作品。我们纵观中国有史以来的美术作品,虽然也有以老鼠为题材的,但像他这样画了不少的现象的确少见。近代在民间有老鼠娶亲类民俗画,而正经文人画作中能见到的最早的只有现藏故宫的明皇帝朱瞻基的“苦瓜鼠图”了。此后的老鼠绘画作品或纯为游戏之作,或者用老鼠来针砭时事。齐白石生活的年代里,像清末名家虚谷、赵之谦、任预,到近现代的、张大千、溥心畲、于非闇、高剑父、徐悲鸿等皆有此类作品。足见齐白石以老鼠为题材并不是特例,而是常态下艺术创作行为。即使齐白石将老鼠用来针砭时弊,也并没有打破惯例。
以老鼠入画在齐白石的创作中可谓一种常态,这也反映了在他的生活中他对老鼠是十分熟悉的,而且用老鼠作为材料来反映他的喜怒哀乐是他得心应手的事,我们观赏他此类画作确实印证了这点。那么,老鼠在他的心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呢?也就是说他是厌恶还是喜欢老鼠才多次将老鼠列为创作的题材呢?
首先,老鼠在齐白石生活的年代是人们司空见惯的,比之其它动物更常见,人们对老鼠比对鸡鸭猫狗似乎还熟悉。原因是你家可能不养鸡鸭猫狗,但你家不可能没有老鼠。那个年代就是那个样子,老鼠是出没任何家庭的,不论你穷富。所以老鼠是为大家最熟悉的了。不但《诗经》中有“硕鼠”篇,且笔者统计了一下,与老鼠有关的成语就有一百多个。齐白石笔下的老鼠不是李斯所说的不怕人的官仓鼠和怕人的汚厕食粪鼠,而是生活在他身边的,是他生活中经常接触的一群家鼠。当然,为了创作题材的需要,这群老鼠可能会充当不同的角色,这要看他当时的心境如何了。
其次,说到齐白石喜欢画老鼠题材,当先说说旧时代老鼠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在旧时不同地域对老鼠的态度存在着差异,并非皆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处境。有的地方民俗认为老鼠的繁殖力强,成活率高,它的象征意义是子孙满堂;有的地方民俗认为鼠性通灵,能预知吉凶灾祸;有的认为老鼠是害人的,不吉利,所以旧历年三十夜要把它嫁出去;但有地方老鼠嫁女、老鼠娶亲的年画和剪纸在我国民间视为吉祥物。我们从这些民俗中可以间接体悟到,齐白石对待老鼠并不存在疾恶如仇的心理。因此他的画作中的老鼠大多并不多么可恶,至多被他嗤之以鼻,嘲笑为跳梁小丑罢了。相反,他的有的画中的老鼠还被他同情,更有充当好角色的。
下面我们捡几件齐白石作品分析一下。齐白石有一幅《鼠子啮书图》。他在这件作品上的题字是:“一日画鼠子啮书图,为同乡人背余袖去。余自颇喜子,遂取缔追摹二幅,此第二幅也。时居故都西城太平桥外,白石山翁齐璜并记。”画被同乡偷了,他却“余自颇喜子”,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看破世态的心理。题字背后的潜台词是:你是我的同乡,到我家却学老鼠偷我的东西,你和你偷的画中的老鼠有什么两样呢?你真让我可发一笑啊。一是同乡,二没现场抓住,所以事后明明知道是谁偷去,又能如何?在此方面齐白石和一般人一样,碍于情面,只好吃哑巴亏了。吃了亏的齐白石只是又画了几张,并没有在重画中进一步借丑化老鼠来讽刺偷画的同乡。这也足见他的厚道了。
齐白石有一幅题为“自称”的老鼠画。这幅画的构思原于一句俗语:你也不把自己放在称上秤秤,你到底有几两重。意思是告戒或讽刺人不要过高的估计自己的能力。齐白石手段高在并没画一个人挂在秤上,而是画了只老鼠。这正合了他主张的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创造法则,用狡黠的老鼠形象比拟自作聪明的人,让人辗转的看到如果自己自作聪明就会像这秤上的老鼠一样呈现在世人面前,可笑又可卑。这样内容的画,他画过不止一幅,其实这里画家通过画鼠,也是辗转的表达了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应该看到齐白石这里既是在警告世人也是在警告自己。我们通过齐白石一生谨慎慎行的为人处世态度,正可认识到他是个小心谨慎,不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诚实自律的人。
齐白石对于老鼠并不是深恶痛绝的,我们推断他此时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困窘了,他有一幅“丰年多鼠图”,有位观者是这样描绘白石笔下这幅画面的:“白石老人捉住了偷食谷穗的老鼠的蹑手蹑脚之态。离谷穗最近的老鼠已经全神贯注于脸前的美食了,它的胡须接触到了谷穗叶子,左爪抬起,跃跃欲试;而身后浓墨点染的老鼠还在警惕地扭头,察看是否被人发现;最可爱的则属最远处窝在地上的小鼠了,亦为浓墨点染,也许是初次出穴偷食,它竟然不敢挪动脚步,白石老人巧妙地在其黑眼珠部分加了一点白,小鼠顿时变得楚楚可怜,犹如从未踏出闺房半步的小姐初次出屋见客,令人忍俊不禁哑然失笑。”值得一提的是,此幅画题字的鼠字特意画了个老鼠背影,由此可见出老人的心中对丰年的鼠是充满农家丰收后不吝鼠吃的心情的。齐白石是农民出身,他对丰收后老鼠偷食稻谷的场面一定很熟悉。旧时的农民在丰收后知道自己有了口腹的保证,此时他们出于悲天悯人的心理容忍老鼠的偷食,齐白石有这种心态就太正常了。从此我们又可进一步体察到白石老人那一颗善良的心。他在另一幅鼠图中就不无充满同情心的题道“汝足不长,偏能快行。目光不远,前头路须看分明。”我们不能用我们如今对老鼠为四害的心理来揣度白石心理,以为他是在借老鼠讽刺那些鼠目寸光的人。齐白石曾画过一幅麻雀图,题字道“麻雀虽小能分鸡食鹤粮。”从中体现了他对麻雀的同情。如果我们从上世纪58年将麻雀列为四害角度看,那意思还不成了在抨击麻雀危害大吗?在齐白石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中认为,丰收的年景并不只有人来享受,如果家庭连老鼠都不愿意光顾了,那一定是贫穷到极点了。因此画家作丰收老鼠图则会得到欢迎。齐白石有幅画就是画的老鼠在偷吃南瓜、竹笋,题词为“丰年”。正因为丰年老鼠可以被人类容忍偷食,从而都可以得到实惠混个腹饱,所以在齐白石的眼中老鼠也应该是希望人类富足的。因此齐白石有一幅画中题道:“老鼠愿人富,为己心非良。蜡烛有好心,常照吉人寿命长。”
对于老鼠的偷盗和在家中的肆虐,他有时是既讨厌又无可奈何,齐白石明白讨厌也没用,贫困的自己就那么一点油水,哪禁得住老鼠如此的糟踏?他在一幅画中无奈的想象,想借助猫来克制老鼠了。这幅构图的画题字有两个版本:
昨夜床前点灯早,待我解衣来睡倒。寒门只打一钱油,哪能供得鼠子饱。何时乞得猫儿来,油尽灯枯天不晓。
昨夜床前点灯早,待我解衣来睡倒。寒门只打一钱油,哪能供得鼠子饱。值有猫儿悄悄来,已经油尽灯枯了。
这两首诗前四句相同,后两句不同。后两句关键词在“何时”、“值得”上,“何时”表现的是一种焦急无奈心情,而“值有”是恰巧意,没有了那种迫切感走老鼠的心情了。前者,只有一钱的灯油哪能禁得住老鼠来偷,由此可见白石老人当时困窘的境地了。于是迫切的需要“乞得猫儿”来相助了;后者则全然没有了这种焦虑。对于老鼠的困扰,大凡从旧时过来的人都会有所记忆,那就是无奈。因为人类那时除了会使用器具捕杀外还没有其它方法对付老鼠。而器具捕杀老鼠的效率并不高,且往往被聪明的老鼠看穿。对于老鼠的狡黠,齐白石大约明白它们也是生存所然,因此对于老鼠得偷食有时在无奈中则不乏以诙谐的态度对待了。它在一幅作品中画了两只老鼠,一只背影叼着葡萄而去,另一只与它迎面而来。白石老人题词道:“他去尔来。”同时落款云“三百石印富翁齐白石画于京华寄萍堂,雨后凉生喜作,”)这里通过“喜作”二字我们再去体会“他去尔来”,可以看到的完全不是愤恨,而是一种被骚扰对象顽皮样子引得发笑的无奈。白石老人的无奈在这里似乎存在着与老鼠是和平相处的成分,那两只老鼠似乎成了白石老人家中顽皮的宠物了!齐白石有时出于幽默感对所画对象进行富有幽默的构思,他画过一只老鼠咬着另一只老鼠尾巴的图案,在题字中他写道:“寄萍老人新造样也,可一笑”由此可见连老人自己也对自己的想象感到有意思。其实他的这种创造在画青蛙时也出现过,那是青蛙一只腿被青草绞住了。有时那图景应该是白石老人在现实中的事,被他用在创作中了。比如他的老鼠明灯图,画一只老鼠在仰望明晃晃的蜡烛灯台。他的题字颇为诙谐道:“明灯底下想吃一点油,鼠子你好大的胆子”。总之老鼠在白石笔下似乎成了顽皮的孩子,给他添烦也给了他生趣快乐。实际应该说是齐白石豁达幽默,善于自我调空外界顺与不顺的事情,他的心态是健康的。据说抗日战争时期他还创作了《群鼠图》,影射嘲讽日伪汉奸象一群卑鄙的老鼠,老人在画上写道:“群鼠群鼠,何多如许?何闹如许?既啮我果,又剥我黍。烛灯残,天欲曙,严冬已换五更鼓。”
张大千画鼠
徐悲鸿画鼠
齐白石的绘画动力深厚,因此所画的老鼠也与他人判然不同,可以说在众多画鼠的画家中他的鼠画的最有味道。因为他画的老鼠确实在似与不似之间,无论形象还是笔墨都给人以美的感受。他笔下的老鼠形象活泼而不油滑,就是在墙边屋角啃瓜觅食、游走灯边偷油的土老鼠。在他的同时的一些画家如张大千,徐悲鸿等等画家并非没有过此类作品,但相比较起来总略逊一筹。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并不在于齐白石对老鼠太熟悉了,而在于他的美学理论认识上的独到。齐白石始终主张绘画要坚持在似与不似之间,因为如果强调逼真实物,必然要减弱作者的情感和自我认知,主观的内容就会大大缩水。从老鼠形象来说,如果真实越被强调,表现出来的美就会越少,因为现实中的老鼠并没有什么美可言。虽然从民俗角度看,老鼠被认为有吉祥、多子多孙、富贵的含义,但倘若画不出画者赋予老鼠的乖巧油滑,或过分突出了这些方面,作者赋于老鼠的含义就会彰显不出来。而齐白石的高明处就正在于既能以适当的美好笔墨和不即不离造型表现老鼠,又能根据老鼠的自然本性弹出自己的心声。
应该说齐白石的老鼠画都有特定的含义,但不是图解式的;有一些幽默的品格存在,但绝不是漫画类的强调。他将生活中的老鼠艺术的给予了运用,不温不火的处理,使之成为了抒发情感的物化载体。无疑他是极大的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