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艺术与大脑风暴
大脑风暴是关于思考能力的话题,对艺术家来说,涉及观察力、表现力和想象力,以及相应的判断力和创造力。
二十多年前初到海外留学时,第一次听到brainstorm之说。无论是学习艺术史和艺术理论,还是画室实践,这一说法都是常用语,几乎挂在每个人的嘴边。每当遇到问题难以解决,就有人使用此语,意思是说不要太钻牛角,而要退出苦思冥想的困境,大家群策群力,互相给予影响和灵感,最后获得顿悟。
那时我常想:此语用中文该怎样说,莫非直译成“头脑风暴”?若真如此,谁解其中意?过了很多年,没料想这说法竟成了中国的流行语,果然是直译,有如英国诗人雪莱所咏之秋风扫落叶,让风暴吹出一个新思维,获得一个新世界。
今夏在北京参观中国美术馆后,写了两篇短文,言及西方艺术对中国现代艺术的影响。其中,上世纪后半叶来自苏联的影响是间接的西方影响,因为苏联艺术继承了十九世纪的俄国现实主义,这来自文艺复兴艺术,以及随后的法国德国等欧洲艺术传统。
说到俄国艺术的影响,我认为好坏各半。其好者,俄国的艺术教育哺育了学生敏锐而深刻的观察能力,也培养了学生手头的表现能力。正是由于观察力和表现力之故,学生才能具备判断力。其坏者,俄国的艺术教育古板僵硬而机械,妨碍了学生想象力的发展,扼杀了学生的创造能力,使其灵感匮乏,这与现代西方思维方式所强调的“大脑风暴”正好相反。换言之,在手、眼、脑、心这艺术的四个关键处,苏联的艺术教育只看重前两者,忽视了前两者。
上世纪中后期在中国学习西洋绘画的人,对俄国艺术并不陌生,对其基础教育更是熟知于心。我在七十年代初开始学画,采用当时通行的俄国契斯恰科夫素描教程,严格按照其大纲学习。先是画了一年的石膏几何体和简单的静物,接着又画了一年复杂的大型静物和石膏头像,随后又是一年的素描人像写生,最后转入动态人物速写。
这三年学画所培养的观察力难能可贵,尤其是观察石膏像那淡淡的灰调子和光影变化,理解其明暗关系和层次过渡,可以举一反三,用来观察世间万物。后来上大学,每到寒暑假挤火车回家,常与对坐的人有目光接触。有时这对视是友善的,虽无言,却会心一笑,有时却不然,对视成为一种心理较量,具有挑衅性,看谁能将对视坚持下去,并在意志上战胜对方。这时候,学画所获的观察能力,能将对视的目光转化为凝视和瞪视,也就是法国心理学家拉康所说的智力游戏和心力搏斗。一般人不习惯长时间对视,不知道对视时应该看什么,结果很快就目光游离,心神涣散,丧失定力,败下阵来。
画家却擅长此道,因为画家在对视时采用盯和瞪的方法,一动不动地细察对方双眼,看其双眼的眼仁、眼珠、眼白、眼帘、睫毛,以及眼球的反光和镜面效果,探究这一切的平面和立体结构,以及眼球的明暗转变和微妙的色彩关系,同时在心里琢磨该怎样表现之,假设自己正在描绘对方的双眼。但是,画家的所有这些心理活动,对方并不明白,因而只会对画家的定力感到诧异,并转移视线,自甘认输。
当年上大学时,我将对视较量的这一诀窍告诉同学,有人不相信,要同我比试,结果通通失败,因为他们不知道该看什么,不知道该怎样看,不知道该如何将观看转变为盯和瞪的凝视。
这话题由此而及判断力。有些研究艺术理论和从事艺术批评的人,并无绘画经验,只能玄谈艺术,其笔下文字常让人不知所云。我们不妨做个试验:给这些人几幅画,不说是谁画的,不提供任何信息,结果,他们甚至不敢说哪幅幅画是好是坏。这些人多是理论先行,需要从别处确认某幅画是名家所作,然后才挖空心思说其如何如何好。这些人缺乏真正的判断力,他们只是借别人的眼光来观看,而自己并无真正的眼光和想法。他们的夸夸其谈,只应了一句古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若要这些人从头学画,已然太迟,但亡羊补牢,来一场强劲的大脑风暴,或可补救其判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