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格就是中国风格
对话陕西省国画院院长范华
采访人:徐华
被采访人:范华
范华,男,汉族,1961年生,陕西蓝田人。陕西国画院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着名画家。1998年以来被评为西安市有突出贡献青年专家,西安市跨世纪学科带头人,西安市文史系统德艺双馨先进个人等。1989年创作《孕育大地》入选全国第七届美展。1990年《高山流水》入选全国林业美展,先后获优秀奖、二等奖。1998年作品《高泉》入选全国山水画大展。曾先后赴日本、新加坡、美国等国及中国香港特区举办画展并多次赴美国讲学。
问:听说范院长是蓝田人,可以就“辋川”的人文地理环境谈谈。
答:我从小就生长于蓝田辋川,这里虽是秦岭却有着江南的秀美又有北方的雄奇。“辋川”位于蓝田县城西南约5公里,峰峦叠嶂,溪流密布,有多条河流同时流向欹湖,川流环凑涟漪,形似辋状,“辋川”因此而得名。“辋川”坐拥三山一水,唐代的白居易、裴迪、元稹、王缙,宋代的欧阳修、苏轼等人都曾造访于此,并写下了诸多诗篇。这里素有“终南之秀钟蓝田,茁其英者为辋川”美誉。王维的“辋川别业”位于辋川谷,它是一条延辋峪河西南至东北走向的峡谷地带。开元16年左右,王维在这里购得一片荒芜的山庄,依山川自然地势,在绵延的“辋川”山谷中营造了华子冈、文杏馆、金屑泉、鹿柴、茱萸沜、椒园等20处景区。王维将诗与画的审美视角融入到园林营造当中,创造了一个可居、可游、可耕的世外桃源。
问:从院长的描述中,让我们感受到了辋川的历史文化的厚重,那么陕西画院这次前往王维“辋川别业”考察的意义何在。
答:“辋川”我小时候经常去,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铭刻在我的心中,处于对山水的眷恋,后来我考上了西安美院学习了中国画。大学毕业后,我抱着对家乡的热爱,自掏腰包在这里建立了王维纪念馆。由于一些原因,如今的王维纪念馆已经面目全非,只留下了当年我题写的一块石碑,每次来到这里,心里总不是滋味。这次带领省国画院画家来此考察,就是针对当前中国画全盘的西化问题、中国画教育问题、中国艺术审美等诸多问题,来唤起人们对中国画的艺术精神重视,对中国文化审美的再认识,对纯正的中国画精神的再探索。
问:您是如何看待王维的绘画风格。
答:关于王维绘画风格,张彦远在卷十中说:“余曾见破墨山水,笔迹劲爽。”荆浩在《笔法记》中说王维“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写象成,亦动真思”。从中国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来看,我认为王维的绘画风格具有以下两大特征:
一、水墨至上,墨画合于自然
关于用墨,谢赫的六法中也未提及,直到王维才“一变勾斫之法”而以“水墨渲淡”风貌延续至今。王维成为水墨山水画的开创者。传王维所作的《山水诀》中就有“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山水画的主流趋向体现自然之道的水墨山水,其核心思想是墨画合于自然。
唐代绘画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出现了“水墨”这一独特的绘画形态,这种转换,有文化传统和物质材料的原因,但主要的根源还是来自于观念方面。关于“水墨”,张彦远论画把它抬到了一个形而上的高度,“夫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玄化亡言,神工独运,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飏,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 从而使“墨”超越应物层面,体现了大自然永恒运转的生命力,属于画道中的最高层次。水墨可以表现宇宙的淋漓生命,也可反映中国画家突破形似追求生命内蕴的精神。水墨画合乎于文人画家空灵淡远的审美趣味。(下接34版)
二、诗画合一,巧写象外之意
对于一幅中国画来说,把诗、书、画、印结合起来,似乎才表现得更为完整。而将诗画合一属王维的创造。王维从追求诗意到诗之直接上画,是一个了不起的转变进程,从此绘画开始进入抒情写意。王维以诗境作画,赋予中国画以新的生命力。他的绘画超越物性的有限性,升华为无限的画境,“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而从史的角度来说,“画中有诗”开创了绘画向文学方面发展的新路,同时,礼教化的绘画观念至此亦形消歇。
王维是一个精通音律、佛事、诗词的文人,这些都使他有别于同时代的画家。作为文人,其修身之道和入画之文趋向一致。就审美而言,享受山水画成为文人心理结构中的一个因子。王维的这种“水墨至上”、“诗画合一”的风格被后世文人所推崇,王维作为一位开宗立派的山水画大家,其绘画风格影响着中国画的发展,王维的这种绘画风格就是长安风格,长安风格就是中国风格。
问:您所提出的王维的风格就是长安风格,长安风格就是中国风格,这个提法很有新意。一个画家的绘画风格的形成和当时文化环境以及画家的思想是分不开的,那您怎么看王维绘画精神的内涵。
答:我认为王维和其他画家最根本的不同是,王维绘画追求的是艺术本体,他的绘画精神可以概括为以下4个特点:
一、禅学思想
禅宗重视天的性灵。禅宗思想对王维影响很大,自然在他的山水画中潜含哲理。南宗禅认为,世界的最高本体是人的自我心性,只要恬得自性,达到“明心见性”,就能达到成佛境地。王维从小受到佛禅的熏陶,经过长期考察后,我认为王维的王维佛学思想最早来源于其母亲崔氏,他的母亲是个佛教徒,所奉之大照为北宗嫡系,王维往来的僧人多为北宗,后来我们从王维作《慧能碑》又可以看出王维从北禅向南禅的转折。从史料记载来看,王维与僧人神秀、慧能等高僧交往密切,所以王维以禅定入诗画就再自然不过了。当时很多画家还在满头研究绘画技法之时,王维就已经进入了绘画本体的探索,所以他的绘画自然有一种色空有无之间的禅意。
二、生命精神
“生”的概念,可溯源于《易经》中“生生之谓易”,又“天地之大德日生”。王阳明云:“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生生者,化之源”。古代画论中“生”,在词源及义源上,就出自这类哲学论说。艺术与生命精神密不可分。艺术是人的艺术,表现人对宇宙的认识、感受和体验,表现生命是中国艺术理论的最高标准。我们从王维所作“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辋川集·辛夷坞》)诗词中可以看出,王维善于从平凡的事物中,感知天地自然的生命世界,花开花落,日升月沉,一切无不有生命荡乎其间,充满生机,在自然的生命空间中流动着永不停息的生命之意。就艺术而言,艺术乃是以形象反映世界,表现生命是艺术最高追求。王维绘画是中国人的对生命对自然一种理解诠释,王维超越了众多画家,王维诗画艺术体现中国画家独特的生命意识和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
三、自然精神
王维提出“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王维绘画是纯自然美的表现,他所画《辋川图》是自然风光写照。正如明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说:“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画家的眼中,自然界都会充满生机。王维营造的辋川世外桃源,就是中国人对生命对自然的一种感悟,他是一种“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信手拈来,看似平淡无奇,却意味深长。他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美,是一种清高般的美,同时也体现了人和自然的和谐境界。
易经《系辞下》中“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里,人本身是置身物外的,人们关照的是自然天地万象,并从中获得感知感悟,获得对世界的认识。对艺术家而言,他们创造的是心中的第二自然,来实现人与自然精神的一种和谐。
四、中国式的审美
中国绘画向来是尚意的。中国绘画把“意”作为主体的精神活动,是基于画家对事物的强烈感受,并诉诸感悟的认识方式,而非仅仅是对客体的形象的描绘。“意”既是画家的审美理想及审美追究,又是绘画技法的原则及品味精神。中国艺术以表意为本,以意为统,协意运思,意与心合,心物相融。王维在绘画中是很会“意”的。据记载王维作画不拘泥具体物象,画物不问四时,曾把芭蕉画在雪景中,“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王维真真的目的在于与“借物咏怀”所借着为我,“物”即自然,表现的是物象背后所蕴含的“意”和“情”,强调“象外之意”,而非物象外在的形。“意”除了指画家的主观意志、情意、情思,也有画家审美的追求,诸如意味、意境、意象、意趣等,这都与东方人的审美心理分不开。诗意化民族心理的视觉反映,是中国特有的文化心态的外显符号,在含蓄玄奥中透漏着中国人共有的审美感受。
中国的绘画精神,凝结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艺术智慧与理性超脱。中国山水画并不是真实再现自然,而是中国文人的心灵家园,是艺术家的一种精神空间,作画成为一种修养和心境的抒写,而非政治功能的体现。中国画家以其特有的表现方式,为我们诠释生命的流变与中国人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
中国绘画在“五四”新美术运动的大背景的影响下,出现了“以西洋科学的方法入画”,用西洋的绘画改造中国画,实用性的现实主义绘画成为主导,中国画开始照搬西方美术教育体系,中国画长期以来的发展方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我认为,在中国画教育方面探寻王维绘画的精神具有现实意义。当前中国的美术学院的中国画教学体制大多是照搬西画的,对于中国画的发展虽然有一定的意义,但长远来看也出现了很多问题。画家王金岭说:“如果中国没有徐悲鸿引进的西方美术教育体制,中国画的发展可能是另一种迹象。”中国画发展有其自身规律,中国画需根植于中国文化的土壤里而非改良或嫁接就能成功,在我看来,不应该照抄西方,也不应该纯粹地模仿古人,而是要在传统文化精神中找到与这个相契合的时代精神,艺术贵在发展,根本在于传承。
据说王维与画家韩干的家之间只隔着一座山。
王维隐居的“辋川”四面环山,辋河水从他家门前流过,这里很是僻静。史书记载,画家韩干当年还是个小孩,王维已隐居“辋川”。据说一日韩干给王维家送酒,王维不在家,韩干在门外等得无聊,就拿树枝在地上画画,王维看到韩干具有艺术天赋,就教他画画,并在经济上提供了资助,王维也成就了中国画另一位绘画大家。
问:韩干当年翻越的是哪一座山,院长是否考察过。
答:关于韩干去王维家翻越的是哪座山,走的哪条路,我都认真地实地考察过。韩干平日给王维送酒所走的山就是祠堂后面那座名叫“白家坪”的山。这座山,山下有个韩家河村,如今那个村子依然存在,因为我家舅家就住在那里,有可能还是韩干的亲戚呢,所以我每次出入“辋川”,感觉很不一样。
问:除了“白家坪”山梁之外,听说还有一座山叫“白石川”,据说王维的母亲常常站在这儿守望儿子从长安归来。
答:是的,王维当年经常往来于长安和“辋川别业”之间,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王维是个孝子,他来到长安后就将自己的母亲接到“辋川”和他一起生活。以前长安和“辋川”之间河水很大,可以行舟,驾船从长安可以到“辋川”,每到王维回家之时,他的母亲就在“白石川”翘首相望,等候儿子归来。后王维的母亲去世后,他就在“辋川别业”建立了寺庙,终日守护在这里。王维去世后,经过皇帝同意,这里就成了王维的祠堂了。
“辋川”从古到今,一直都是文人心中的一个梦,这个梦是一种文化原点的象征,也是山水佳境的代名词。
这个中国文人心目中的圣地,在三线建设中变成了军工重地,原来的山体被炸了一个口,河水改道从山后直接流过,原有的河道被改造成厂房。如今这里只留下了王维种植的银杏树和钓鱼台的那块冰冷的石头。千年“辋川”如今却变成了一个破烂的旧工厂遗址,不远千里来这里寻根的人们,永远不会想到这乃是影响中国文化一代圣人的栖息之地,而更可悲的是,王维的遗骸如今还压在这破败的厂房建筑之下。千年“辋川”对于中国人来说难道只能是一种文化符号,我们现在是否还可以“行到水穷出,坐看云起时”。
我们呼唤着辋川,辋川也呼唤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