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佯狂作颠绝俗流
可以肯定地说,宋徽宗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又可以肯定地说,宋徽宗绝对是个好的艺术鉴赏家。如不然,他是不会宽恕米芾的大不敬的。
宋都开封的崇政殿,高大巍峨,还算勤政的徽宗赵佶,差不多每日都要在大殿的龙椅上坐一坐,那是一种享受,一种只有头戴皇冠、身披皇袍的帝王才可能有的享受。高高在上的包金龙椅,坐在上面,是能够俯视天下,并能够睥睨天下的。
那是个春尽的日子,开封的街头热了起来,但崇政殿却清凉依旧,文武百官列朝殿侧,其中就有做了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的米芾。他这人颠得出奇,也狂得出奇,参加朝仪的前夜,酒喝多了,红头涨脸地睡不着觉,这便展纸研墨,写了一卷书札,自己觉得很是不错,便拿到朝仪的现场,想要献给徽宗,一来可以博取皇帝的欢心,二来还可以在同僚面前露个脸。可他的小算盘没有打对时机,徽宗赵佶正与朝中别的大臣讨论别的问题,就没有太给米芾脸面,很是轻描淡写让他把书札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如此举措,在庄严肃穆的崇政殿上,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尽管徽宗赵佶喜欢书画,同样也喜欢米芾,他该怎么样呢?装样子也该先把国家大事朝议之后,再抽时间来欣赏米芾的墨宝吧。可米芾这个颠狂之人,却很不知趣,还嫌徽宗轻慢了他,心里不大痛快,想要抗议报复,便佯装没听清,对徽宗说:“陛下叫内侍,要唾壶。”这是什么话呀?装傻充愣,犯颠使狂,是要选地方的,在凛然威严的皇帝面前,可以这样吗?掌管宫廷风纪的官儿站出来,呵斥米芾大不敬,是在欺君,立马要治他的罪。高坐龙椅上的徽宗笑了,摇手制止着要治米芾大罪的人,且金口玉言,来为米芾开脱,说什么“对俊逸之士,不要用宫廷礼法拘束”。
政治上糊里糊涂的徽宗赵佶,对俊逸之士的态度,倒要叫人称赞了的。想一想历史上居高位者,有徽宗赵佶这种胸襟的人,恐怕不多。
米芾的表现虽然颠了些、狂了些,但这又有什么呢?恰恰因为他的颠、他的狂,让人对他又生许多的敬意。
譬如米芾的洁癖,就不能说他不好。在雍丘做着县令的米芾,迎来了御史徐天朔。徐老大人此行雍丘县,是身负皇命来视察雍丘的刑狱。皇帝身边的人来,无论古今,都是官场上巴结逢迎的好机会。米芾却不然,虽然也依例陪着徐老大人吃吃喝喝,却没想到要给徐老大人送有价值的纪念品什么的。他越是不起送礼的心,徐老大人自己便越想着要获得。这位徐老大人是个爱好砚台的人,他在开封城里就已耳闻,小小县令米芾的书法不错,而且也有藏砚的兴趣,就于酒席宴上提出,要看一看米芾的藏砚。米芾看不惯徐天朔的邋遢,脸上老大不乐意,嘴上正要拒绝时,手下的狱吏扯住了他的袍袖,示意他答应徐老大人的雅爱。心里疙疙瘩瘩的米芾,无可奈何地带着徐老大人去了他的书房,一扭头,一转脸,徐老大人看中了米芾书案上的一方砚台,当即踱步到书案前,把砚台拿在手里,来回看了个遍。看过了,又想试一试砚台的发墨效果,就很随意地聚了一口唾沫,“泼”地吐在砚台里,提起一旁放着的墨锭,在砚台里轻研起来。徐老大人有所不知,米芾看着他的神态已然大变。脸色惨白,嘴唇剧烈地抖颤着。待徐老大人回头来看米芾时,米芾口气强硬地说:你把砚台拿走。徐老大人听出了话中的刺儿,就没好意思拿砚台,笑笑地在嘴上客气:不敢,不敢。米芾却已不能控制自己,对陪侍身边的书手说:扔到窗外去!
洁净成癖的米芾,把徐天朔老大人得罪大了。不过还好,察阅史籍,也未见徐老大人报复米芾的举动。这应该算是徐老大人的雅量了,但几乎同样的问题,到了杨皓那里,情况就大不一样,以至于让米芾还坐了监牢。杨皓是黄庭坚的朋友,与米芾也多有交往。他们三五成群,常在一起吟诗填词,饮酒作乐。一天同到开封的樊楼小酌,几口酒下肚,生性放浪的杨皓,向樊楼的老板娘递过话去,邀来了三个美艳的歌伎,陪着他们喝酒,陪着他们唱歌。杨皓的酒喝得开心,歌儿听得高兴,愈发不能把持自己,把一位歌伎拉着坐在他的怀里,揭起人家的长裙,脱下人家的绣花鞋子,先是捂在鼻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放在酒桌上,注上酒,并称其为鞋杯,要和米芾碰杯畅饮。米芾不是不喝花酒,但他受不了杨皓的鞋杯,脸色为之大变,当下掀翻酒桌,再不与杨皓往来。
如此米芾,确实是可笑的,又确实是可爱的。他所以佯狂作颠,难道就只为惹人笑和惹人爱吗?非也。
仅仅为了惹人笑或爱,聪明如米芾者,是绝不屑于此道的。他所以要佯狂作颠,一定有他自己的隐衷。他之为人是正直的,他之做事是刚强的,而这两样为人作事的准则,在官场上混迹,难说不是一种危险,弄不好,是会丢了自己的性命的。米芾的佯狂作颠,其根本的原因,是想要保护自己,他把狂和颠,玩成一面柔性极强的盾牌,严严实实地包裹好自己,以免遭人暗算。
苦心孤诣的米芾,使后世的我们,在重重历史的迷雾中,看到了他内心的苦痛。
因为不堪内心的苦痛,米芾晚来,如李白一样,走出长安浪迹山水,亦如孟浩然一样,留下一句“不才明主弃”的话,潜回他的鹿门,过起自己的田园生活。我在米芾的一些传世书作上,看到他自题的“鹿门居士”款识,想他大体追求的也该是这样一个意思。不过已被文化精神浸透了骨髓的米芾,便是退回到山水田园里,也绝不会随波逐流、自暴自弃,他会始终固守自己的性情,并勉力寻找有所寄托的出路。这个出路不会是别的什么,只能是他孜孜以求的书法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