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湜:篆情隶味入点画
在西方,书法未能形成艺术,有些诗人的手迹曾受到重视,如莎士比亚在遗嘱上的签名,那是为可以拿它来鉴别手稿中的一些诗行,或修改部分是否属于莎士比亚;如诗人济慈的手札,那是因为早夭的诗人常在书信中谈他对诗的新见解,也可以从中具体了解他的悲苦而短促的一生。诗人们并不着意于书法,手迹也仅仅是手迹。
在中国,后来又加上日本,书法既形成独立不倚的艺术品种,可以与诗歌、散文相并肩而立,更可以与绘画、雕塑成为姊妹艺术。因为中国有象形文字作书法的基础,由形声、指事、会意更进而结合形而上的妙喻,甚至能达到象征的哲理高度,表现出作者个人气质的变化、品德格调的升华,也反映了一代风气的云蒸霞蔚。从甲骨文起,就有一种原始的稚拙而有力的笔触;到钟鼎,更建构完整,体势雄伟;而汉碑笔意健朴,“二王”父子,人称为“姿媚”,渐渐形成了主体化与精妙理致的平衡;到颜柳各以风格遒劲与秀挺自然集书法之大成,为后世习字者所共宗;另有怀素们的草书,风流飘逸,更能表现坦然自若的情怀。但从颜、柳之后,书法也渐定为一尊,依样画葫芦,较少独创新意。历代书法家都不乏要挣脱出传统藩篱,另走新路之求。到现在,一切都要求突破,进入现代化,书法也不能例外。自然,一方面可以保留有颜、柳之风的实用楷书字型,稳重的老宋与生动的仿宋都为读书者习见,可以排印成书。一方面作为秀逸的书法艺术也应考虑如何体现新世纪的雄阔风貌,一种现代意识,或进行“寻根”的反思、回顾,回顾原始的稚拙、古朴,由此而突破传统的因袭、中庸的因循,作新的阔大思考、设计,参考西方绘画艺术的抽象化、非现实化或原始化,进行艺术内涵以至于外形建构的大刀阔斧的改革。
诗友谢云的童稚率真的书法就是在作这样的探索。他从小临池习字以颜、柳为宗,练就了深厚的功力,现在的风格里也仍然包孕了颜、柳的骨格,一种凝然的力度。可他近20年来由禅宗似的顿悟,感悟出新的妙理,必须回复到原始的甲骨以及秦篆、汉隶时代童稚的率真,以有力而率意的拙稚笔致探索新的道路,即他自己所说的“从传统的宝座里走下,来到广阔的大野,在时代的新鲜之风里旋舞”。
我们看他的《清如瘦竹》,那种潇洒风致略近于板桥,可透着颜鲁公的功力,没有颜体的稳定,却有着飘然的奇拙,较板桥更为清俊得多,正如所录板桥的诗句:“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长篇杜甫《丽人行》更显出颜体的精力弥满,而笔画摇曳又时有童趣;如《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人锦茵》可以说是率真自如,摇曳多姿,精神内含,积健为雄!而《陋室铭》则进一步主题化了,与传统相距更为遥远,融合隶、篆、钟鼎于儿童笔法,率意自由,又不失规矩;深有古意,又有草书的灵秀,新奇可喜。这真是繁华洗尽见真淳,没有虚张声势的“豪气”,却只有英华内敛的含蓄,一种返朴归真的古拙的美。
谢云自叙曾学习弘一法师的“勇猛精进”,认为可以“袪火气,蓄慧智”,吸取他的敛尽锋芒的“菩提心性韵彩”。而马一浮的“清润照人,笔理通畅,志趣高洁”,对他也多所启迪。他亲炙老师刘海粟大师更“骨格浩巍,性理通悟”,使他胸中常有风云舒卷,因而“笔格不衰”。谢云从少年始习书,历50年笃耕书艺,成为一代之秀,且其书格演变成为中国现代书法创新派之一家,被书画大师刘海粟称为“奇而不奇,不奇而奇”。1989年春节前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书法展,获得圆满成功。我谨祝福书法家谢云更加精进不已,创作出更多的出于古、师于古而富于更多现代意识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