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摹手追 为学日益
书法艺术于今为烈,时代使然。艺术分野孰优孰劣,讵可以量化乎?古来见仁见智,莫衷一是。《金城记》载:“卫济川养六鹤,日以粥饭啖之,三年识字,济川检书,皆使鹤衔取之,无差。”以济川谓,余三十岁粥饭有矣。惜天资驽钝,学书三十余年,竟昔未尝不体用,上溯魏晋,下迄宋元明清诸贤,凡性之所好,碑帖兼收,小大悉备,行、草、楷、隶书时时参习之。
昔余承林散之老问艺,林老答小楷宜学《黄庭经》
《乐毅论》《曹娥碑》,余甚不解。再读何绍基《跋文氏停云馆刻晋唐小楷》,知《曹娥》全是分书意度,化篆分入楷,遂尔无种不妙,无妙不臻,遒厚精古。何氏自云:
“余学书四十余年,溯源篆分,楷法则由北朝求篆分入楷之绪。”又云:“楷则至唐贤而极,起源必出八分。取法乎上是也。”
八分系分书,与隶书同种,南朝齐王僧虔《名书录》曰:“上谷王次仲,后汉人,作八分楷法。”及至三国魏钟繇乃有《贺捷表》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唐张怀瓘曰元常“真书绝世,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小楷源头自是太傅,源流不可不察。
小楷至于钟王居然之极。钟逼古,王圆融。“唐四家”虽别立门户,何曾出钟王藩篱。宋元或纵或拘,纵则野,拘则俗,皆绊于钟王也。呜呼,书法之苦,苦于无师承;书法之难,难于既登堂奥,变出无方矣。
元袁裒云:“右军用笔内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大令用笔外拓而开扩,故散朗而多姿。”子敬《洛神赋》畅绝千古,惜其不能消磨纨绔习气,亦王家子弟故态。然动与静,庄与谐,肥与瘦,玉环飞燕各有态乎!物议如此,奈何奈何?
作书精能之至,方期不衫不履。信笔为体,不修边幅,自欺欺人,徒废岁月耳!
小楷若能放大作大字推敲,便可过结字关也。古人仿大字帖作小楷,故不苟且,《麻姑仙坛记》是也;仿小字帖作大书,方见力量,《东方朔画赞》是也。《麻姑》字小而八法俱在,小可以化大。《画赞》字大而用减笔,此大可以化小。凡书大字者,必作小字端楷,无偏促粘滞之痛,而后自小而渐至大也,小字辗转大字尤难。往余以为大字能促令其为小,故于颜字大楷孳乳浸多,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交替反复徜徉于巨细间,点画结撰各臻其妙。董其昌缩《瘗鹤铭》为小楷,风神格调俱在;王铎以尺八屏临古帖,以小展大,锋芒精神毕现无疑也。
昔吴兴赵松雪云:“古人作字多不用浓墨,墨浓则失笔意。”然羲之书墨尝积三分,东坡真迹墨如漆,隐起楮素上,山谷谓其用墨丰,而韵有余。此用墨法验之于大字,未尝不可。然于小篆、小楷,窃以为用墨不宜浓,所书非强纸不可。作小楷细毫、浓墨、弱纸如人入泥淖中,尽失也!
作小楷得线易而得面难。顺锋下笔不宜多,多则尖,尖则乱。赵孟頫\得面,然点画过实过匀;文徵明精到,然太密,去晋唐高韵远甚;倪云林萧散古淡,然尖笔过多,未免薄俗。刘石庵拙中藏巧,笔画轻重皆厚,微润饱满,爽爽有一股真气,醇厚有味。
举凡小字愈静愈古,愈古愈妙,古则厚,可扪可揭,珠圆玉润,清腴如小儿目睛,愈奇愈拙愈得趣。
余于王雅宜《送陈子龄会试三首》、赵叔《书扬州吴让之印稿》《章安杂说》用功颇多。雅宜行楷得晋唐法,正书摹虞永兴、智永,行书法大令。其唯《送陈子龄会试三首》如怨如慕,寒俭微弱,独擅转深,呵之如白璧无瑕,抚之、爱之、怜之、恻隐之。是吾性近寒微耶?
《章安杂说》全是心性,老暮持重,筋浓血老,化篆分于跳掷缠绕中,十藏五出,十缓五急,精气内敛。世人皆不以小楷视之,余以小楷法书之。亦犹小字大写,大字小写,行草书楷之,楷书行草与之,相反相成,变通作如是观,可也。
刘熙载《艺概》曰:“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叔备矣。
《列子·汤问》中《纪昌学射》道:“历经磨炼,方能视虱如轮,而后射击,无有不中。”书法一道,何尝不亦如是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