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者文之极也:谈美术理论家的画
最近几年,美术理论家、评论家办画展的事越来越多。前几年就有好些理论家联合办展,最近理论家办个展或几人联展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今年5月,着名美术史家刘曦林先生在中国美术馆办的画展堪称大型,同时还举行了他的美术史大作《20世纪中国画史》的首发式。刘曦林办展览时,画家、理论家都去捧场,场面热烈,在美术界传为美谈。曦林先生的画构思巧妙,章法独特,意趣盎然,佳评如潮。也是最近,水天中、郎绍君也与人合办了他们的画展。平时研究油画偏多的水天中和主要研究中国画的郎绍君展出了他们的油画、国画。我听何家英先生说,二人的绘画水平很专业。最近几天正在西安举办堪称盛大画展的卢辅圣,他的创作严谨、构思奇绝、风格别致、个性极为鲜明的一大批连尺寸都堪称巨幅的人物山水,没人敢怀疑其十足的专业性。陈履生最近几年也在北京及外地多次办展。陈履生的画我熟悉,典雅、古拙、幽默,文气十足。邓福星已办过多次画展,他的墨梅决非墨戏之作,场面宏大,章法严谨,技艺娴熟,效果相当不错。万青屴本就是李可染先生的研究生,同时又是陆俨少先生的入室弟子,画得本来就很好。出国前已经是中国画研究院的专业画家,后来去美国学了美术史,也从未放弃过画画。作画似乎业余了,却因此而全无功利心,纯为兴趣。其画源于生活,风趣幽默,加之本来就是专业画家,其画作格外受人关注。顾森与他的学生们一年一度的画展我经常参加,他的画笔墨老辣,诗书画相生,章法独特,别具一格。邓惠伯本来研究日本美术史,现在则更往来于中日之间举办个展,其作品寓现代感于传统笔墨,也自具特色。阮荣春画青绿山水,结构复杂,意境深邃,也显示出相当功力。我熟悉的美术理论家作画而水平优秀者如潘公凯、邵大箴、陈绶祥、杜哲生、陈醉、钱海源、陈传席、王璜生、刘墨、梅墨生,亦都随时有画作问世……这还仅仅是办过展览或笔者熟悉的。我不了解的美术理论家作画者肯定还很多很多。
美术理论家办画展,画界看法不一。大多还是欢迎支持;也有人认为业余玩票而已,不必当真。其实美术理论家作画,本是平常事,画画不比别的事,首先是兴趣。说不出太多的道理来,就是喜欢。画画的事,大多数人从小就喜欢。中途耽误了中断了的,就去从事别的事;没耽误的,一直画下来,就当了画家。既从事了别的专业又仍喜欢画的,就成了业余画家。美术理论家也因为喜欢美术和美术理论,而这两个专业方面本就是一个大专业,故美术理论家要画画,当十分自然。同时真要深入研究绘画,完全不懂画画,也是不行的。今天不少美术评论家连画是怎么画出来的都不知道,你能指望他评出什么让人服气的道道来呢。况且绘画除了作画必需的技艺外,更需要精神性内涵,且中国绘画本身就讲究缘情言志,讲究精神性、哲理性。例如山水画不只是画风景好看,而是“山水以形媚道”(刘宋宗炳《画山水序》),是用山水去亲近天道的;人物画要“传神写照”;梅兰竹菊“四君子”象征个人品格;而南齐谢赫评画之“六法”,“气韵生动”为第一标准。如此等等,可见中国绘画都强调精神性,光靠技艺显然不行。
其实中国古代文人而成画家是一普遍现象。中国第一部画史,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首发其难:“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这首开肯定文人作画优势之风气。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也认为作画气韵为首要,但气韵的感悟又是天生的,不是学得来的。因此说出一番话来:“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即高人上士,修养高人品好,寄情于画,画当然好。于是反推,只有高人才有好画。此论被南宋邓椿《画继》再作发挥:“画者,文之极也。……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这就把画与文与文化作了直接联系。文人画也就在这种氛围中出炉。中国古代的名画家不少就是文人乃至大文豪。你看,东晋文人顾恺之,“南宗”之祖大诗人王维,文人画奠基者大文豪苏轼,元代画坛领袖文豪赵孟頫\,吴门画派领军沈周、文徵明,水墨大写意花卉创派人物文化名人徐渭,晚明至清代画坛精神领袖董其昌,其间还包括米芾、王诜、李公麟、元四家、金陵八家、四王吴恽、清初四僧、扬州画家群,直到海派赵之谦、吴昌硕,谁不是文人,谁不是大文人!这些人不仅是文人,往往还是美术理论家。其中如苏轼、赵孟頫\、董其昌等的美术理论还深刻地影响了美术史的进程。其他如笪重光、张庚、方熏、布颜图、沈宗骞、邵松年等所撰美术史论着述都有相当影响,而这些人个个都是名画家。因此,在古代,文人当画家不仅正常,而且应该。除了文名太大盖其画名者,大多甚至不好分其文人、画家身份。例如阎立本、陈老莲就抱怨过自己的文名被画名所掩。的确,因为绘画中必须有哲理、思想、观念或情趣,所以画家“多文”与“无文”,其画的确大有区别。在古代有“行家”与“戾家”之分,“行家”即专业懂行,“戾家”则行外业余之家。但古代画史上,偏偏是这些戾家走红画坛,行家则被贬为“闾阎鄙贱”者流。古代画史固然有贬低社会下层之意,但艺术之精神性也的确是中国古代绘画的核心。
其实,20世纪以来中国画画坛也仍然承续着古代的上述传统。黄宾虹中青年之前一直从事文化、出版与美术史论研究工作,着名的十数卷本的一两千万字的《美术丛书》就是他和邓实编着的。傅抱石几乎一直是着名的美术史家,有数百万字的美术史着述。他在中央大学和南京师大也一直教美术史,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二人的画名已掩盖了他们的文名。这两位的画画和他们的理论研究其实都是并列的。郑午昌写出20世纪初中国人自行撰写的第一部完整翔实的《中国画学全史》及多部美术史着述,理论名声也盖过了他本是着名画家这一史实。俞剑华属美术史大家,但画也不错。其他如陈师曾、潘天寿、秦仲文、潘絜兹等都有美术史方面的着述。
对优秀的美术理论家而言,平时就是专门研究美术的,对美术史,对美术与社会关系,对绘画从内容到形式方方面面都有研究,且相当深入,亦即什么是好画他们懂。况且这些人又大多为画画出身,只要勤于手头功夫,不要眼高手低,优秀的美术理论家要画出好画来应该不是难事。另外,美术理论家画画因为业余,亦即不靠画画捞名声过日子,故其画容易超功利,超功利就容易有个性。超功利的作画态度本就是最艺术的态度。加之绘画讲究精神性,讲究哲理,讲究画理,这些更是美术理论家的长处,故画起画来,在这方面尤有优势。一般的专业画家手头功夫好,但由于“少文”,在思想、观念、境界上不易达到较高的高度。这些年,“当代艺术家”最喜欢来“观念”来“哲学”,但靠热闹炒作混日子的这个行当中人偏偏又没兴趣和时间去读书,就只好折腾一些现成的东西冒充思想。当然,最优秀的画家都是技法和精神、画与文的和谐统一。许多画家读的书懂的文史哲知识乃至写的文章书籍之丰富,让你分不清他究竟该是画家还是理论家。真到了这种境界,我们也就不必去划分是理论家的画或是画家的理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