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占据了平民书法家的生存空间
支撑着中国书法艺术大厦的平民作者,为什么没有能力在北京等地举行一场个展?
近一两年,我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参观了20余场书法展览,除去若干场由众多作者参与的综合展之外,其他十余场个展的作者均是当代炙手可热、具有较高商业价值的名宿宗师,或是在政府机关任较高职务,有挥毫雅兴的业余书法家,或是各级书法家协会的书法官员,甚至娱乐明星。显然,举办书法个展的人都是不同行业的精英,他们有能力募集展览和刊登广告所需资金,又有各界人士捧场。于是,一个个热闹的书法个展前仆后继,形成了当代书法艺术繁荣景象。
可是,面对一场场良莠难分的书法个展,我产生了另一种忧患。支撑着中国书法艺术大厦的平民作者,为什么没有能力在北京等地举行一场个展?各级书法家协会为什么不以发展的眼光、艺术的标准,为平民作者雪中送炭,举办艺术趣味浓郁的书法个展?本文就当代平民书法家的现实困惑和生存空间作简要的分析,旨在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和体制内外的思考。
平民书法家是弱势群体
20世纪中国社会的两次转型割断了中国书法的历史性绵延,同时也打破了社会精英对文化的垄断。
20世纪中国社会最后一次转型的政治理想是为平民谋利益。以平等为社会发展目标,以大众的利益来取代少数人的利益,使得全中国人都享有受教育的权利。以往,士大夫用以达情遣性的“末流小技”的书法开始普及,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于是,在20世纪的中下叶,诸多平民有了书法家的身份,他们又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精英。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调整,价值观念也发生了重大改变,以发展经济为目标的社会理想强化了精英主义思想,再次使平民遭遇逼仄的生存环境,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社会新的弱势群体。
第一,平民书法家基本生活在社会基层,他们的社会职业有中小学教师、民办书法教师、小公务员、自由职业者、工人、农民、失业者等。平民书法家对书法艺术的热情最高,他们在艰苦的生活环境里,视书法理想为自己的人生理想,既投入了大量时间进行临帖,也投入了大量的金钱投师问友,不断拓展自己的艺术视野和生存空间。第二,平民书法家的商业目的难以达到。收藏家和书法市场极其功利,他们重视品牌,看重书法家的身份,其中的指标有政治地位、学术地位和社会影响,作品的质量并不是收藏的唯一标准。对平民书法家的作品他们不屑一顾,尽管有的平民作者荣获了全国性的奖励,也引不起足够的关注,即使有人偶然收购,也是趁火打劫,出价低廉。我常在书法报刊上看到平民书法家的润格广告,每平方尺仅售几十元、几百元人民币,还难以售出。想一想,此种的低价倾销与学习书法所耗费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不成比例的。第三,平民书法家还要面临书坛内外的挤压。由于平民书法家基本上是业余书法家,学习书法的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投入过高,自然会影响本职工作和家庭生活的质量。于是,一些平民书法家还背负着不务正业的恶名。书法界颇多江湖气,拜码头、拉圈子,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团。平民书法家试图找到一个晋升的台阶,还要掏钱购买这个主席、会长或那个秘书长、副秘书长的平庸书作,以示自己对他们身份的认同。平民书法家本来收入就有限,为使自己能够得到这些“权威”的赏识,不得不卑躬屈膝地低头朝拜。
平民书法家不掌握公权,也没有可观的收入,知名度又低,想实现以书养书的方略比登天还难。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尴尬角色,致使其不可能有机会得到财团、政府和民间组织的青睐,也就没有机会和能力举办一场书法个展。在官本位的社会现实中,弱势群体是非常容易被遗忘的,即使他们在专业上非常优秀,终因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所囿。不管如何艰难地挣扎,进入主流的概率也极低。更令人痛心的是,一些平民书法家为生活所迫,充当枪手,为那些拥有广阔市场的“大师们”牵马坠镫,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换取一点可怜的薪酬,牺牲了人格,也成为历史的笑柄。
谁占据了平民书法家的生存空间
我们强调民生,就需要关注平民书法家现状。当社会的兴奋点一味向精英倾斜时,精英联盟自然就会形成庞大的社会力量,其触角无处不在。
毋庸置疑,精英联盟是导致平民书法家地位江河日下的主要原因。我所进行的书法社会学调查表明,举办书法个展的书法家或多或少地垄断了一些社会资源,他们有能力调动这些社会资源为自己服务。一场书法个展所耗资金少则十多万,多则四五十万,甚至上百万,一般个人是掏不起腰包的。书法个展的“高消费”导致平民书法家不敢望其项背,只能由精英联盟进行主导。
精英联盟的组成也是因精英的界别而不同的。供职于权力机关的书法家常常是以权力为纽带、以官职为标准,聚合了职务相当的书法家或书法爱好者,形成了旨在扩大书法社会影响的精英联盟。这个长那个长组成的精英联盟,不是个展不断,就是联展雅集不止,在这些轰轰烈烈的背后,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渐渐形成了。另一种是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的教授、学者所组成的精英联盟,他们秉持着学术的威严,画地为牢,打着学术的幌子,维护着自己的利益。君不见,那些以职称为标准的民间书法社团,站在学术精英的立场,把没有职称的平民书法家拒之门外,以表现自己书法权威话语的纯度与高度。还有一种就是各级书法家协会驻会和非驻会的书法官员所组成的精英联盟。这一部分人掌握着书法评选和书法家协会入会资格审查的权力,相互之间暗送秋波,你今天给面子,我明天高抬贵手,尽在不言中,获奖的风水轮流转。书法官员的权力寻租越演越烈,每一次不同级别的书法评选都有丑闻败露,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由于书法官员的地位独特,名声远播,市场对他们的书作非常认同。不同精英联盟的形成,占有了大量的书法资源。中国美术馆等专业展馆人满为患,举办一场书法个展并不是简单的事。在书法水平相同的条件下,精英联盟无疑具有明显的优势,他们可以盘活社会中不同的力量,轻易就能把竞争者驱出门外。精英联盟对书法组织也具有威慑能力,中国书法家协会的理事们鲜有平民书法家。
由于精英联盟经常举行书法活动,新闻迭起,深得书法舆论界瞩目,书法报刊几乎成为精英联盟们的海报。新闻专访、评论文章频发重发,颇像一部商业电视剧的炒作,非让人看吐了为止。在强势的市场运作之下,精英联盟者就成了着名的书法家,自然得到了市场的认可。这种追逐名利的战争,既战又屈人之兵了。平民书法家与精英联盟的社会距离太远太大。不久前我去浙江调研,当一位优秀的平民书法家与我讨论平民书法家的出路时,我戏谑地说,写不写字已不重要了,如果当了什么长或什么主席,就与精英“联盟”了,字才会有市场。他问我,书法难道不是写字吗?我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不是。我的回答是社会学层面的向题,而书法社会学是书法理论的弱项,比之如何写好字、如何卖字来讲,显然是“暗”学。当然,写字对平民书法家来讲不是唯一超越的办法,但对书法家来讲写字还是人生的必修课。对此我们别无选择。
平民书法家的突围之路
我们倡导并努力建设一个公平、正义的和谐社会,就不能忘记在社会底层挣扎、奋斗的平民书法家。他们是书法艺术繁荣的真正基石,没有他们的参与,书法界将是脆弱的、危险的。平民书法家对书法的社会生态构成了重要影响,他们是书法繁荣与发展的真正力量。我们关心平民书法家,就是关心书法本身、关心我们自己。为营造平民书法家宽松的发展环境,推动和谐书法社会的建设,我提出三点建议。第一,以进化论思想为指导,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客观评价平民书法家的积极作用,为平民书法家的发展创造合理的机制。我从来不否定精英的意义,他们推动了社会的发展、文明的进步。但是,任何精英都不是从天而降的,他们也都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进化发展过程。以此我敢断定,许许多多的平民书法家一旦享有公平合理的发展权益,他们也一定会超越自身的局限,成为具有蓬勃生命活力和创作能力的杰出书法家。第二,各级书法家协会应该制定保护平民书法家的政策,其中包括提供学习与创作的机会,改善学习与创作的条件,尽可能为优秀的平民书法家举办个展,宣传他们的创作成果。即使书法家协会没有相应的经济条件,至少也应该给予道义上的支持,绝不能向举办个展的平民书法家收取挂名费。书法家协会的权威性由国家赋予,若单以赢利为目的,显然与书法家协会创立的初衷背道而驰。第三,调动社会各方面的力量,针对平民书法家的不同条件,有选择地为他们举办个展、联展和学术研讨会。尤其是关心民族文化建设的非政府组织,应该以战略的眼光审视平民书法家的历史作用,为他们更快更好地发展助把力、燃把火。我欣慰地看到,代表社会良知的书法媒体,已注意到平民书法家的现实困境,他们策划了一系列活动,如中国书坛青年百全强榜活动就是一次为平民书法家助威的相对民主、公正的评选活动。
另外,平民书法家也要树立励精图治的信念,不要因为自己的社会地位低、书作没有市场、创作不被重视,就唉声叹气,甚至走向另一个虚无的极端。艺术家要有顽强的生活意志,问学、求知的渴望和修身养性的自觉。社会可以有精英、平民之分,但人万万不能有人格高下之别。只要保持着自尊、自重、自强的价值观念,保持着对文化的尊崇、对书法艺术的敬爱,心境必然澄明,前途一定宽广。平民书法家素质的提高是我们必须重视的一个环节。当代书坛是名家有余、大师无几。像高二适、谢无量、马一浮、启功等风流标高的泰斗,他们是以自己渊博的学养、深刻的思想、横溢的才华和对世界的理性认知,成为现代中国真正的文化巨人和艺术大师的。因此,当我看到当代像流水线生产一样频繁而出的“德艺双馨”艺术家,就觉得好笑。
平民书法家要有自信心。也许是人以群分,我这个平民,就有许多平民书法家朋友,我在他们的笔下,看到了人生的智慧和迷人的书法世界。他们并不比联盟的精英们差,相反,平民书法家对艺术的真诚和他们的艺术功力,远远超过了联盟的精英。只是他们没有社会外部力量的帮助,孑然一身的奋斗,总是有一些悲壮的感觉。悲壮毕竟具有美学的意义,所以我觉得包括我在内的平民书法家,可以忘记这些世俗的因素,以读书替代牢骚、以思考抵消郁闷,注重内心生活的修持,培养现代民主意识,做一个思想自由、人格独立、情操高尚、知识渊博、心理健康,对世界充满忧患和关怀的书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