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奋:要守住中庸之道的底线
当广东文化界为他所提出的“朝阳文化”理论而振奋时,他一个华丽变身,以小说家的新面目示人;当广东文化界为他的长篇小说《白门柳》荣获茅盾文学奖而振奋时,他又一个华丽变身,以书画家的新面目示人,并被美术评论界誉为“当代文人画的代表”;他这一变再变其实也万变不离其宗——这就是他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他孜孜以求的中国传统审美理想。他既新且旧,亦庄又谐,他就是热衷于“非职业化创作”、以“非鸟非兽,亦鸟亦兽”的蝙蝠自喻的刘斯奋。听他热烈地论述下一个知识经济时代到来后,人将由现代的专业化重新回归“通才”的必然性;他自己在“当代文人画”方面所做的探索……我充分感觉到,对面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家,身上有一个随时都可以爆发的文化小宇宙。
传统文化熏染下的“顿悟”式天赋
1944年1月,刘斯奋出生于一个文学渊源深厚的家庭,父亲刘逸生是着名的报人、诗人和文艺评论家。因此,刘斯奋从小就酷爱读古诗词,吟之诵之而不足,14岁起,他开始了旧体诗的创作,从此时有佳作传唱开来,并以作文成绩首名考入中大中文系。《岭南三家诗选》、《黄节诗选》、《苏曼殊诗笺注》、《周邦彦词选》、《辛弃疾词选》、《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他》……这些刘斯奋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出版的古诗文整理及学术论争着作,积淀成丰厚的传统学养底蕴,让他在多个文化领域都进退裕如,让他以历史和审美的双重角度去思考艺术与人生,也让他的作品与当下的小说家、画家有了不一样的目标追求。
像《白门柳》第一部的写作时间是1981年,当时中国文学界主要还在集中控诉“文革”之祸,原生态的“伤痕文学”成为一时风尚,而刘斯奋一出手,不仅在语言文字层面达到了审美化的升华,在小说的内蕴上,则着力表现“士”的立场与命运,以及我国早期民主思想的产生——一个超越式的主题。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当文化界正为向市场经济转型而陷于迷惘混乱时,他鲜明地提出“朝阳文化”理论,阐明了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势。其意义和作用至今仍为学术界所乐道。
而刘斯奋的绘画,从一开始便与时下的主流国画拉开距离,追求形而上的审美趣味与表现形式,从而表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有评论称他的作品“不论放置以任何一个画展中,都会立即凸显出来”。可见,他的学养随时都可以旁逸斜出。有人说他十八岁那年欲报考广州美术学院,但因当时除工艺系外,其他各系均停止招生,故不得入其门,恐怕心里会有些遗憾。其实,若他真的进了美院,今日文化界恐怕仅多了一个专业画家刘斯奋,而少了一只穿梭于多个领域的“蝙蝠”。当然,坚实的文化“底盘”要能像多棱镜一样在各个方面都放射出耀眼光芒,没有天赋恐怕也很难达到。说来有点不可思议:创作《白门柳》之前,他并没有多少写小说的经验;他画中国画不拜师,不临画。东看看、西看看,却如禅宗里的“顿悟”一样,忽而就懂了。所以在刘斯奋的小说里、画作中,确实看不出具体的师承,他自己也只能说是广涉百家,博采众长。茶几旁边的墙上是刘斯奋经常作画的一面画板,有6米长,画册上的《出尘》原作有14米长,那是刘斯奋在涉足山水画后三年动笔画成的,没有打草稿,画了半个月,由于画长板短,画后面的时候已经无法看见前面的部分了,但出来的效果却气韵连贯,风格统一,评论称“通篇气势浑厚清华”。
对话刘斯奋 要守住中庸之道的底线
广州日报:您多次提到八大山人抒发主观感受,把鱼画得瞪眉怒目,把孔雀写成像只落毛鸡,这跟您倡导传统的温柔敦厚似有不合?
刘斯奋:八大山人是爱画愤怒的鱼、落毛的孔雀,但他画的这些都是不凄厉、不惨酷的,他不会画一只被砍了头的鸟,或一条被开膛的鱼,以引起人们的血腥感、恐惧感。所以他画画有个度,守住了中庸之道底线。不像西方,战争、血腥、死亡、灾难都可以入画
广州日报:您9年前提出广东画院画家须补习文化,形成制度,并须考核,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现在看来,效果如何呢?
刘斯奋:我当时是借广东画院这个平台,提出了这个问题,以此引起社会的关注。其实也并不光是针对广东画院的画家。如果平心静气来理解,应当明白我是为大家好,因为这样做受益的决不是我。当然,学习也是有年龄段的限制的,到三四十岁再补学什么肯定会吃力得多。
我更多的是寄希望于年轻一代。前些日子我到大学城参加全国中小学生作文比赛颁奖,我就应要求以作家的身份讲了三点寄语
一、要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要逐个字、逐个字地读,不能一目十行地观其大概,否则就无法体会准确掌握遣词造句和文章写作的奥妙,也永远写不好文章。如果小时候没把文章写通,恐怕长大后再努力也写不通。
二、搞文学不要只盯着文学,还要读哲学、历史,能帮你形成思想方法,面对世事既能眼界开阔,又能鞭辟入里。
三、古典诗词是历代最有才华最有思想的文化人创作出来的,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古代社会生活的各种形态和喜怒哀乐感情,通过古典诗词去了解传统文化,比去读经史子集要形象、有趣又省力多了。
广州日报:近日有报道称,现代文人画作者不具备文人身份,也没有过去文人的情感。您如何看?
刘斯奋:光凭报纸上的寥寥数语,很难对他的真实想法做出判断。如果真是如此,也该等他做出全面阐述再来讨论不迟。当然,我是主张“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
最大限度强化线条表现力
古代文人画题材多为山水、花鸟,而刘斯奋的“当代文人画”创作则始于人物画。是基于写小说在塑造人物传神写照方面更有心得?还是基于早年在台山围海造田,结识了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的郝嘉贤先生,得以进窥西洋技法?刘斯奋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他认为中国画对西洋技法只能适当借鉴,而不能一头扎进人家的套子中去。如今,刘斯奋在古代人物画方面的探索已相当成熟。他着意取法中国文人画舍形似重神似、舍客体再现重主体抒发、舍描摹重挥写、舍技术审美重文化审美的传统,并糅合西洋绘画对人体结构的认知,以大写意出之,自成面目。他借鉴西洋技法,却绝不是以毛笔来绘制素描式的人物。齐白石有言:“太似为媚俗,太不似为欺世”,刘斯奋的人物画,只求人体的比例、结构大致不差,而更注重以形体为依托来展开笔墨的节奏,最终的落脚点则为人物之“神韵”。他十分反对把人物画成立体的。“毛笔画出来的线条是中国画举世无双的艺术表现手法。仿效西洋画法,舍弃线的表现去追求体、面效果,恰恰放弃了中国画里这个举世无双的表现手段,结果只能落入西洋画水墨插图的套路中,而这样的作品是无法走向世界的。”此外,他表示自己的作画是集中练精一招,就是最大限度强化线条的表现力。“现在的很多画家是技巧太多,却没有自己的独门一招。就像练武术的,满身招数,看似花团锦簇,却不能‘见血封喉’。”
用传统笔墨勾勒现代生活
刘斯奋的人物画中还有相当一批当代都市人物画,让人既新奇又有点迷惑:既然他这么看重传统,为何还要用笔墨来画当下的人事物,这又如何表现他所追求的“形而上”审美理想呢?“要振兴文人画,就要发展文人画,要能把笔墨转变过来表达现代的生活情趣。现代人的穿戴、用具跟古人不同,线条也更变化多端,古代作品提供不了参考,美院的写实派是一条路子,但大写意要怎么画?就得探索。作为学术上的难题,我愿意尝试,虽然离成熟还远,有但有挑战才有激情,如果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一起攻关,那就大有希望。”
有位美院的老教授说他的当代都市人物画问题“很多”,但“很有趣味”。“这位老师真是我的知音。因为画画能画出趣味,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问题,就是还不成熟,无疑需要继续完善。”刘斯奋如是说。其实,在第一眼看到他的当代都市人物画时,我的脑海里直接浮现出丰子恺的作品。对于书法,刘斯奋则表示没有野心创新。他笑言在这方面他的“创造力不够,才华不够”,其实更深的原因恐怕是为了在绘画方面放手求索,“守拙”便成了他书法的选择。当年,历尽16载完成长篇巨着《白门柳》,刘斯奋立马刻了一方印章:挥霍余生。今天,以他的淡定和明智,就更可以不管市场好恶和画坛风向,轻装上阵,“为所欲为”了。
勇敢迈出固守的田地
中国当代意态纷呈的新水墨、新奇怪的书法路子,究竟该不该鼓励呢?刘斯奋认为如果没有探索、没有创新,中国书画肯定就不能发展,所以跑一阵子野马难免的,也是必须的,但最后还是要回归到中国的传统审美来。“尤其是我们的书法传统太强大了,在古代这些大书法家的作品面前,当代书法家肯定会心有不甘,想突破,但无论如何求变,最后都不能把艺术的‘上帝’——中华民族的传统审美理想给弄丢了。”刘斯奋还认为,工业文明把什么都专业化了,连艺术文化都分门别类,越来越细,这个时代缺少大师,因为大师都是综合型人才。人要勇敢地迈出自己固守的田地,挖掘潜能。“我以前也觉得我画不来山水,结果被方土逼着拿起了笔。”没想到,第一张画出来就“亦足以观”。而刘斯奋的山水画还在不断地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