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立艺术创作三十年:对艺术对理想一如既往
如果说有一幅画曾经深深地感动、震撼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那么罗中立的《父亲》是当之无愧的。 1980年,在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当中,这幅高达两米的普通农民的肖像,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高票当选了那届画展的金奖。30年过去了,当年大三的学生,已经成为了四川美术学院的院长,而他对大巴山人的那一份牵挂,那一份描绘却从未停止。在今天的罗中立身上,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当年那位纯粹而热忱的文艺青年的影子,无论是对于艺术还是艺术教育,他都一如既往地坚持着。
杨澜:最近,大家又在中国美术馆看到了您当年画的,一整批对于大巴山人生活描述的作品,但发现唯独缺少了《父亲》这一幅,它在哪儿呢?
罗中立:在中国美术馆的藏品室里。我最后一次看到它的时候,依然能想起很多学生时代的创作往事。 杨澜:黝黑的皮肤、深刻的皱纹、树皮似的老手、被烈日焦灼的双眼……这幅影响了一代中国人的油画诞生于1980年,那时候,中国社会刚刚摆脱禁锢迎来改革开放,也是头一次让一个普通农民的形象占据了两米高的画布,呈现在公众的面前。《父亲》的出现,意味着一个“神”的时代的结束,普通人终于成为了时代的主角,这幅油画因此成为新中国美术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我想知道,您在当时把一个普通农民的脸画得这样大,应该存在一定的争议和风险吧? 罗中立:我自认当时非常有勇气,当然压力也很大。其实我画《父亲》的一个动力,就是这个尺寸的大小,我将一个画领袖的尺寸,转换成一个画普通农民的,它象征着一个“神”的时代的结束,一个“人”的时代的开始,而这才是最重要的。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回头审视中国的这样一种人文关怀,重看这幅画的时候,依然很感动。山里面的这些人,让我有了一个去了解他们,用作品呈现他们,并承载自身经历的宝贵体验。
杨澜:是他们承载了这个国家?
罗中立:对。
杨澜:1968年,正在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就读的您主动去四川境内的大巴山体验生活。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您看到一位老农蹲在公厕旁边,像守宝贝一样守着粪坑,这一忍辱负重的农民形象印入了您的脑海,也让您产生了画农民像的想法。而您在大巴山的房东老人也成为了画像的模特,这位叫邓开选的老人,当时给你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
罗中立:我们去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公社的干部们念一个名字就领走一个同学。当我第一次看见老人时,他在油灯下面显得很沉默,因为天色已晚,黑灯瞎火,我们走得高一脚浅一脚的,只听见满院子的狗叫,知道有很多人在周围活动,但就是看不清楚。我一进屋就觉得很呛人,里面弥漫着刺鼻的烟味,但是每一张脸,每一双眼睛都非常地兴奋,都齐刷刷地看着我。我在人群里面看见那老人,很安静,包着白头发,留着长胡子,吸一根长长的旱烟。我发现他的言行举止受到周围人的关注,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我据此判断他是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
杨澜:老人在世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你画的这幅作品?
罗中立:见过。他们把这些发表在报纸上的画作都贴在墙上当糊墙纸。我去村里的时候,老人指着一张被烟熏得发黑的纸问我,“这是你画的? ”
杨澜:他当时有什么评价吗?
罗中立:他并不知道我这幅画其实是以他为原型,融合集中了多个人物形象的一个作品,他只知道我画的这个老头有点儿像他。
杨澜:1977年,中断10年的高考制度恢复,还在大巴山深处的您硬是赶了10多公里山路,成为县城中最后一名报考者,并最终幸运地考入了四川美术学院。川美自由开放的风气,让学生们被压抑的对于知识的渴望得到释放。已近而立之年的您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那么当年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创作状态,会不睡觉吗?
罗中立:睡觉还是要睡的,但除了睡觉就是画画。那个时候用电都是有限制的,因为经济还不够发达嘛,反正我记得十点一过就熄灯,一熄灯大家就抗议声一片。什么敲盆、打碗的应有尽有,还有忍不住爆粗口的。但大家习惯了后,也自有准备,有同学亮油灯,有同学点蜡烛,也有同学打手电……各式各样的照明工具让我们在熄灯后不被黑暗所困。这个时候的宿舍会在一阵喧闹后慢慢静下来,然后每一扇窗前都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大家一直学习到十二点、一点左右,第二天早上如果发现同寝室的同学比自己起得更早,就会紧张,进而重新调整闹钟,不让自己落后于人。
杨澜:那真是求知若渴的一个年代。
罗中立:对,大学生对知识的渴望,整个中国对外界的渴望可以说是发挥到了一种极致。那个年代的资讯不像如今的爆炸式泛滥,当年哪怕是一本书,一张画,大家都是互相传阅,视若珍宝,有时一本手抄本也能让我们感受到非常大的震撼和启迪。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学校买了一本日本出版的《世界全集》画册,印刷质量虽然不怎么样,却也被小心收藏起来,放在柜子里锁上。全校同学倘若要看,就得跑到柜子那边去,一本书大概花一、两个月的时间看完,同学们边看边临摹,还会做一些笔记。到了冬天,那个玻璃柜上常常会结了一层水汽,于是我们就不断地哈气把糊了的地方抹干净,挤在一起看。我感觉这一段大学时光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杨澜:1980年,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的通知下发到川美。在当时,艺术市场尚未形成,屈指可数的美展成为美院学生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您对同学说想画一幅《挑粪的农民》,而且画得要跟毛主席像一样大,并为这样的想法兴奋不已。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您这一大胆的创作遭遇到了层层限制,您不得不做出妥协与改变:将老农夹在头上的一根烟卷,换成了一支圆珠笔。是因为夹上这支笔他就显得有文化了吗?
罗中立:是这个意思,当时提意见的那个领导如此这般建议我。当然之后有很多批评说这支笔纯属画蛇添足,但领导的本意也是出于爱护之心,他希望这件作品能够通过审查,所以他认为一定要有一个标志,以显示人物是新时代有文化的农民,而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如果大家都把这个老农看成是旧社会的人物而忆苦思甜,那就失去了我创作这幅画的意义。正因为他是新社会的农民,这幅画才如此地让人震撼。
杨澜:《父亲》让您一夜成名,也让您获得了出国深造的机会。1983年底,您被公派前往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美术学院学习。期间,您游历了欧美13个国家,当您远赴法国、意大利等地看到伦勃朗、米开朗基罗这些名家名作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感受?
罗中立:最让我感动的,是佛罗伦萨美第奇博物馆中收藏的伦勃朗的两张画。这两张画的创作时间相隔三十年,而我从中看到了艺术家三十年的惨淡经营和不倦努力。我们八十年代初出国的时候,中国美术界最强的呼声是“今天的我不重复昨天的我,明天的我不重复今天的我”,这对于中国当时的国情而言是非常有革命性的,但是就一个个体而言,我觉得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找到适合他自己的榜样,伦勃朗就是我的榜样。
杨澜:所以您站在他的画作前痛哭流涕?
罗中立:感触很深。回国后很多同学问我有什么体会,我回答说其实炒冷饭也是一条出路。
杨澜:这条“炒冷饭”的出路,对您而言便是坚持一辈子画农民;与此同时,您在绘画的形式上不断寻求突破与改变。然而对于普通大众而言,《父亲》的记忆实在太过于深刻,它是不是会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您的创作过程?一旦作品被赋予了强烈的社会含义和历史含义,作者再想超越、突破它实际上就很难了。罗中立:在我看来,《父亲》它就是一段历史,而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它并不意味着你的今天和明天,它只是记录了你曾经的一个阶段,特殊的历史背景成就了《父亲》,所谓时势造英雄便是如此。其实,即使当时我不画这幅画,也许张立中、李立中也会创作出类似的、具有时代符号意义的作品。所以,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今天该做什么,明天该想什么,而不是过去的事情。艺术最可贵的本质精神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突破和超越,在不断地创造和求新。
杨澜:既然您如此地热爱画画,那又为何要接川美的院长一职呢? 罗中立:当院长是我人生当中的一次误会,一段插曲。之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在转向行政的过程中有一番很艰难的、甚至是痛苦的挣扎。当院长后我们班的同学全部嘲笑我,何多苓问我: “罗中立,你院长都敢当呐?”张晓刚也笑我: “你当院长,像不像啊?”
杨澜:据说叶毓山老院长找你谈话的时候,你不仅坦言自己不当此任,还转而 “规劝”起他来?
罗中立:我说我不想走这条路,叶先生您也不要当什么院长了。历史永远只记得作品,经不住行政体制对人的消耗。后来我转念一想,其实自从踏入校门那天起,什么样的老师招人喜爱,什么样的课程最受欢迎;时间表应该怎么安排,电器、水管应该怎么摆放……这些事情我都胸中了然,因此大可不必过分纠结。
杨澜:您上任后对川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最大的动作便是投资兴建起被称为 “坦克库”的艺术中心。每一位学生只需支付少量租金,便可在 “坦克库”里租一间工作室进行自由创作。出自这里的年轻艺术家在艺术市场上颇受追捧, “坦克库”也由此被称为中国美术界的 “西南高地”。每个人都能拥有一间工作室,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艺术院校都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啊!
罗中立:学生时代我们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搞创作,叶毓山院长就把一些剩余的学生宿舍分给我们当工作室用。夏天的时候重庆有三、四十度,男同学经常赤膊上阵,当时跟我一起合住的杨骞正在谈恋爱,每次他女朋友一来我们就得把衣服穿上去,还要 “训练”自己不受情侣间亲密举动的干扰……这段经历让我执着于单独的空间,哪怕只有几个平米也好,所以我在学校资金最困难的时候,毅然决定打造一百零八套工作室。我相信,只要到了晚上有三分之一的工作室内灯还亮着,川美的希望就还是很大。
杨澜:在30年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史中,四川美术学院涌现了一批批具有影响力的画家,被称为 “川美现象”。作为这一现象的第一批代表人物,您对乡土社会的描绘、对现实的关照,使您的作品具有了更广泛的社会意义。 30年过去了,艺术品市场逐渐繁荣,商业价值似乎取代了人文价值,成为衡量艺术品最重要的标杆。当您向学生们灌输 “让市场败倒在脚下,不要败倒在市场脚下”的时候,您的底气足吗?在艺术和商业之间,您又会给学生怎样的建议?
罗中立:如今的社会环境早已和当年大不一样,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面临的诱惑和压力太多。然而,浮躁的风气会让年轻人早早地夭折在市场面前。我必须告诉学生,有了真正的艺术,才有真正的市场。好的艺术,一定有好的市场;好的市场,未必是好的艺术。我们一定得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并且努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