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从大字本古籍说儒家命运
上世纪80年代末,济南英雄山文化市场初兴,闲逛之时,有了意外收获,竟然买到几册“大字本”的古籍。“大字本”是1972年至1975年按毛泽东同志的要求校点注释的古代历史文献。嗜书如命的毛泽东,晚年患有眼疾,看书多有不便,于是“有关方面”根据其指示专门印制了这些版本特殊的新版“古籍”。据称,这类“大字本”印数极少,多时不过二十几份,一般只有五至七份。这些“内幕”是以后从网上看到的,当时并不知道。书买来之后,如同其他书籍一样,就沉睡在书橱之中了。
闲来无事,忽然翻到这些“宝贝”,竟然眼睛一亮。我所买到的这批“大字本”,印刷时间约在1974年上半年,其中包括后汉王充《论衡》中的《问孔》、《刺孟》,《韩非子》的《忠孝》、《孤愤》、《说疑》、《说难》,以及《荀子》的《性恶》和《商君书·画策》。按照当时的标准,这些都属于“法家”着作,毛泽东要求印制这批材料,主要是为了指导当时的“批林批孔”和“崇法批儒”运动的。《问孔》与《刺孟》是《论衡》中两篇独立文章,而《论衡》是王充的主要着作。他对《论衡》的着述宗旨曾作过自我介绍:“《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佚文篇》)
所谓“疾虚妄”,是指“订其真伪,辨其实虚”。他认为,“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浮华之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大肆流行),则实事不见用。”(《对作》)由此可见,《问孔》《刺孟》只是王充针对他认为的孔孟学说中的“虚幻”与“华文”进行的学术批评。他经过对孔孟学说的深入研究,在《问孔》篇中,质疑孔子凡17事,在《刺孟》篇中,驳论孟子凡10事,都是针对孔孟的思维盲点、逻辑误区、概念错乱、行文语病以致前后抵牾、自相矛盾、大而不当等毛病,运用形式逻辑的方法,逐一诘问之、驳难之,而且针锋相对,论辩尖锐。当然,他对孔孟的质疑、问难,还是严格遵守学术论辩的基本规范的,并不是简单的“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其目的只在冲破神化孔丘、迷信儒教的学术氛围,真正将其从香烟缭绕的古庙冷殿,还原到人间大地。这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代,已是石破天惊。
《问孔》《刺孟》问世之后,因其议论“违诡于俗”、“不类前人”,不仅在当时就遭到一些腐儒迂士的种种非难,甚至在1700多年后的清代,《四库全书》仍指责王充,“《刺孟》、《问孔》二篇,至于奋其笔端,以与圣贤相轧,可谓悖矣。”近代以降,海门大开,世风大变,特别是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对于孔儒学说连带“问孔”“刺孟”的作者,在评价上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代“国学大师”章太炎赞王充,“作为《论衡》,趣以正虚妄,审向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摘,不避上圣。仅得一人焉,可以振耻。”(《检论·学变》)陈毅元帅当年走马山东战场,也曾赋诗赞扬王充:“早年颇爱王充书,问孔刺孟气象殊。此日摩挲重读遍,青灯有味忆当初。”(《读<论衡>》)至于“批林批孔”期间,王充的《问孔》《刺孟》受到中央高层的重视,且印成“大字本”,呈上革命领袖的案头,此事如何评说,反倒颇费周章。由此可见,孔孟学说在中国历史上并非始终居于尊崇地位,从先秦时期孔孟学说的创立到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从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到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从北洋军阀时代的祭孔复古到“文革”期间的批林批孔,直到今天的孔子学院走向世界,孔孟学说的历史命运何止三起三落?
儒家文化作为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种文化现象,如果仅从文化角度来认识,无论推崇、辩护还是质疑、问难都是正常的。在21世纪的今天,如果仍将孔子奉为“万世师表”、“至圣先师”,显然有倒行逆施、南辕北辙之嫌;反之,如果无视儒家文化与孔孟思想的内在文化价值,“粪土孔孟”,“骂尽诸儒”,以示某人如何革命与进步,当然也有数典忘祖、割裂历史之讥。“文革”十年,孔子也好,王充也罢,这些已经死去千年的思想家,都曾沦为“政治运动”的工具,可悲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