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以明:中国书法和海德格尔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德国广播协会(ARD German Radio)专访书法家黄以明现场谈话实录
德国广播协会:黄老师您好,作为一位书法家,您认为汉字有哪些与其他文字不一样的特点?
黄以明:汉字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要重视汉字里边所承载着的人的感情、人的世界,它既表达这个世界,又要表达自己本身。所以汉字有两种特征:一个就是它在表达这个世界的时候它有符号的功能,跟拼音文字一样是符号化的;另一方面,它又要表达自身,表达自身的感情,表达自身对这个世界全部的情意。所以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意象化,在符号方面它是知性的,在形象方面它是感情的。所以它跟拼音文字不同的特点就是它既表现这个世界又表现它自身。
德国广播协会:中国的汉字原来用那种繁体字,后来成为简化字之后,是不是在对世界的印象,包括对初学者的表达过程中,损耗了一些东西?对书法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黄以明:当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跟世界交流增多了,这样的话存在一个问题,原来的繁体字对汉字世界以外的人来说学习很困难。第二个,新中国是一个接受马克思信仰的,也就是说是大众做主的国家,大众(普通的老百姓)都是不太识字的,要让广大的群众都掌握文字、掌握文化,要简化大众学汉字的困难。由于这两个要求,出于交流上的实用,把繁体字简化成了简体字。汉字的简化,大概地、简单来说就是这两个动机。至于第二个问题,汉字的简化,事实上对汉字自身所承载的这种信息量,这种文化信息量,应该说是一个极大的损失。因为汉字在中国人认识世界、表达世界的整个过程中,一方面要作为符号去表达这个世界,另一方面要表达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的所有的感情、经历以及我们说的精神世界。在我说的这两个方面,汉字的简化都造成了极大的信息的损失。
简化字与没有简化之前相比,有时候甚至在感情上是相反的。比如这个“党”字,“党”字以前是指暗地里勾结起来有自己言论的一个小集团,它所代表的利益跟天下人的利益是相冲突的,所以叫“结党营私”(书写“党”字)……下面加一个“口”、一个“黑”,这个“党”字在古代应该说是贬义的,这是以前。简化了之后,上面是一样的,但是下面的“口”和“黑”变成了兄弟的“兄”,它形象地反映了现代人的“党”字是指一群精诚团结的兄弟,最阳光的、最好的朋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化了的“党”字和繁体字的“党”字意思大大不同。它就把我们这个民族它的政治生活中几千年来的一种感情造成断裂,过去在几千年的政治生活中,咱们对“党”在感情上是排斥的,现在“党”变成了大家信仰的东西。汉字承载着这个民族的感情、精神和社会生活的过程,简化掉的汉字造成了汉字属性的很大的破坏。但是它的确是在公共功能上,在交流上、书写上带来很大的便利。
德国广播协会:中国汉字它承载了这么多,包括您刚才提到的两个方面,就是对世界的认识和对自己感情的表达上。作为一个外国人,简单地把汉字学会,甚至像您这样体会到书法里面这么复杂的东西,对外国人而言真的有可能做到吗?特别是对西方人来说,他们用的母语不像韩国人、日本人对汉字多少了解一些。
黄以明:我们知道,人类在感情上是相通的。比如音乐、比如诗歌、比如绘画,艺术上的交流在全世界应该是最没有阻隔的。因为人类的交流中感情交流是最共通的,人类最大的共同体就是感情,而艺术是表达感情的最好的方式。我是一个艺术评论工作者,我早期是写诗的,后来对绘画进行评论,对音乐进行评论,这些所有的积累,我最后发现用书法表达是最完整的、最整体的。书法它保留了形象和直观,是中国人的精神样式。什么叫书法?我们古代为什么不叫“写”,也不叫“着”,而叫“书”?“书”,在《说文解字》里边本义就是“显现”,就是我最尊敬的贵国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的显现“存在”。
海德格尔的所有哲学,事实上就是刚才我们说的两个东西,一个是符号世界,一个是感情世界。他的思想最重要的信息,是说我们要从符号世界返回感情世界。他认为笛卡尔以前的思想对象,我们哲学所表达的、思维所表达的是“存在者”,没有表达“存在”,就像拼音符号,它可以把我们的一个意思、一个要求传达出去,但是它没有把要求对应的感情传达出去。这就是说,它只是从实用的角度,比如这个杯是存在者,但是杯子的存在是另外一个事。海德格尔对艺术进行了阐析,就认为人的思维活动真正要表达的是存在而不是存在者。
而书法,“书”就是“显现”,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显现“存在”。就好像今天为什么我一早就洗了澡,准备好茶坐在这里:我的感情是我非常热爱德国文化,通过我这种状态传达出去,真正要传达的是我对德国文化的热爱、对德国人民的热爱,而不仅仅是把我的道理讲出来。当我们表达一个道理的时候,实事上并没有表达出我们想要表达的东西。书法它就是这样产生的。如果我们认为海德格尔在表达面对人类的生存遇到的问题应该怎样去重构我们的文化,我认为海德格尔跟书法是一致的,它的核心就是书法的“书”就是“显现”,就是说我完完整整把我的感情、把我的思想就这么自在的坐在这里。什么叫“法”?“法”就是“去蔽”,这是海德格尔说的把“遮蔽”去掉。比如我教他写字,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写,我要告诉他不能那样写,要这样抓笔,把不对的去掉。
德国广播协会:您有没有遇到过从来没有见过、不认识的汉字?
黄以明:有,很多汉字我不认识。因为汉字在成长的过程中,它是随意堆积的,它是遇到一个造一个,遇到一个造一个,不是先有了26个字母然后不断地组合,汉字完全是在使用中不断地堆积,不断地增加。所以,事实上任何一个中国人他只能认识常用的汉字。一般认识两千个汉字左右,就是文化人了,像我们一天到晚写字的人大概认识六七千字这样。汉字有三四万个,康熙字典收录的最全,有四万多个。
德国广播协会:西方理论界认为,汉字有正反两个方面的效果。对人而言,中国人,包括韩国人,从小学习汉字的方式导致他们的学习能力会比较强。另一方面,汉字的结构基本上是确定的,它本身的这一特点导致整个汉字系统比较僵化,不像西方的文字组合方式比较多样一些。对此,您是怎么认为的?
黄以明:从学习的规律来说,刚才我说汉字它是在使用中随意堆积的,但是它也有规律可寻。维特根斯坦在研究语言学中提出一个概念——家族类似,他认为人的结构关系是这样的。这跟汉字的规律很像。事实上汉字是跟感情有关的,凡是表达同一类感情的那一部分汉字,字的结构都有规律可寻。比如,绿色就是生机、就是希望,汉字中凡是意思跟希望有关的,它一定有个青字头“”,读音也相近。中国人的世界是以感情而不是以符号为分类的。中国当代的语言学都是西方的外来的构架,它没有真正从中国文化的这种立场来建构,现在高等学校的教育可能还有待于大家今后改善。我刚才讲的观点应该是第一次讲出来的,就是说中国人的造字的规律是感情的类型。比如凡是跟性有关的,都用“女”字边来代表而不是用男字边“亻”。中国的字学起来很困难,它没有拼音文字26个字母组合的规律性强,但是它并不是没有规律的,它的规律是以感情来分类,它是不同的感情它的字的结构就用不同的形象。后来汉字从象形发展到咱们说的造字六法,其中后面的五法“指事”“会意”“假借”“形声”“转注”事实上就是刚才我说的根据感情来分的。
第二个问题就是汉字的确比任何文字都有正反的意思。刚才说了,一个感情显现的时候它是客观的。比如这个“人”字,它就显现一个人——也可以说他是往这边走,也可以说是往那边走,也可以说是见到了皇上低头,也可以说他在埋头走自己的路。就是它可以特指任何一个人,它不像英语任何一个单词里边它的前缀、后缀通常确定了一个属性。所以说它是一个自然显现,没有说这是好的,也没有说这是坏的。其实,这就为书法的艺术留下了巨大的表现空间。书写者用千变万化的墨线显现他对不同的人的感情态度。比如毛泽东题写的“人民日报”的“人”字,第一个态度它是表达站起来了的中国人,第二个它是一个昂首阔步奔走的人,这个就完全反映了毛泽东的一种文化立场,还有他的政治思想。书法的境界常常在这里体现,而不仅仅是漂亮。
德国广播协会:不知道您能不能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因为有些汉字在外国人看来它很复杂,然后结构就会比较有意思,一看就是“哎呀,原来这个字是这样的”,印象特别深刻的那种。能不能请您举两个例子,然后讲一下这个字是怎么一个来龙去脉,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有什么样的故事。
黄以明:好的,我们来看一个字。(拿毛笔在宣纸上书写“革”字)由于时间关系,衍变过程我就不讲了,我就把大概的意思讲出来。
德国广播协会:好。
黄以明:这个“革”字,事实上从甲骨文到篆书到隶书、楷书,都不用讲这个过程,就现在还活生生的把原始社会时创造这个字的整个意象、形象所有性质保存着,一点都没有丢,这就是一个形象,即使变成了方块字它还是一个形象。什么形象?您见过打猎的猎户吗?就是在山上打猎的猎户,把野兽猎到之后,把肉吃了之后,把那个皮剥下来,剥下来之后用棍子……你看,这里一根棍子,这里一根棍子,这里一根棍子,三根棍子,有时候太大的猎物,中间还加这么一根,四根棍子,把它的皮撑起来,晾干,这就是这个“革”字。它形象地反映了原始社会人在狩猎的时候对动物的一种处理。它说什么呢?它就是说这个肉吃完了,血吸干了,我还要你的皮,来做衣服御寒过冬,意思是彻底地干掉你。
德国广播协会:像您这种对这个字了解这么深,然后写字写得很漂亮的话,是不是自然而然的就比较擅长绘画?这是相通的吗?
黄以明:应该说是相通的,但是绘画它还有绘画的一些技术性的掌握。如果说我在掌握了技术性之后,我字写得好的话应该也画得好。因为中国画,它就是从书法来的,书画同源。所以说所有画家如果不会写字的话,就不会画中国画,这个字,这个笔划,用笔用墨是国画的灵魂。
德国广播协会:中国人能自己创造新的汉字吗?
黄以明:我们知道,所有文化都是约定俗成的。就是说,如果具备了信息量大、影响力很大,是可以的。比如鲁迅,鲁迅就曾经创造过。我们知道鲁迅的家乡浙江一带,打猎的时候有一种动物,(书写“猹”字)叫做“猹”,这个“猹”字就是鲁迅创造的。因为鲁迅他的信息量很大,他的影响力很大,所以现在字典上就有这个字了。但是没有很大信息量的人,没有影响力的人,你只能自娱自乐,你可以创造,但是它不叫字。
德国广播协会:这个字真的是鲁迅创造的吗?以前的字典上都没有这个字?
黄以明:对,都没有这个字。
德国广播协会:就是鲁迅自己写了一个错别字,然后……
黄以明:如果我们不承认它的权威的话,那它就是一个错别字。
德国广播协会:看到您写字,写得那个状态像是边书边画的感觉,让人想起了太极,还有中国传统的一些承接下来的文化的东西,这个是有关系、相连的吗?
黄以明:对,我很高兴,就是说艺术是相通的,我所书写的这个形象,我觉得您已经把握了。我个人的理解,这是我的一家之言:我认为人类在表达文化上,在思维表达这个事情上,事实上有三种范畴。一种是印度的,印度人他认为这个世界是空的,他要表达空。所谓的它是个倒退的文明,它倒退到没有。一种是欧美文化,它是一切都是表达形的,科学很发达,比如建筑,房子建的很漂亮,电视也是很清楚,欧美它都是结构、造物,造一个物出来,所以说它表达的是形。中国人既不是印度人要表达空,也不是欧美人要表达形,我们中国人要表达一个东西——(拿毛笔在宣纸上书写“气”)气。比如我们说某个人生意好,不说他有多少钱,而说他人气好。中国人对世界认识的起点和归宿点就一个字——气。所以刚才您所问的,事实上我跟太极,跟武术,跟中医,跟中国所有国粹所相通的,就是您看到的,我在运气。
德国广播协会:现在高科技越来越多,大家都是用电脑或者拿手机发短信、写信息,您会不会担心咱们写字,然后包括书法这门艺术会慢慢地随着高科技丧失掉了?
黄以明:我认为作为符号来交流的实用功能,书法应该慢慢的消退,但是书法它作为工具交流的实用性的消退恰恰是书法作为艺术的这种审美的功能会越来越重要,现实是这样。比如欧洲和美国也一样,它的高科技再强大,它的音乐、它的绘画也没有消失。它就像音乐和绘画一样,并不会因为高科技的越来越多而消失。书法作为中国最重要的文化方式,尤其是最重要的艺术样式,将会得到越来越普及,因为它更重要的在于它是创造美的感情的。
德国广播协会:谢谢您,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黄以明: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