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在一片荒凉上建立格调
我觉得我们整体上还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群,至少在精神上还没有脱贫,在生活习惯上,所谓文化上完全没有脱贫的一个国家,大家其实都一样。
陈丹青:我小时候班上的同学很多是资产阶级、小业主的小孩。那时虽然大家都很穷,现在翻回去想,就发现他们家的整套生活方式都还保留着——家具、佣人、怎么上茶、小孩该坐什么位置,吃饭的一整套规矩,老人穿的衣服。也就是在五六十年代,实际上阶级消灭了,家庭单位还没有完全破坏掉。只要家庭单位在,一些生活方式就会被保留下来。所以说文化大革命非常重要,它把家庭单位最后一批社会的细胞全部破坏掉了。
再翻回去,你们杂志如果办在1911年前后,我们也用不着讨论这个。那会儿没有时尚一说,也没有格调这一说。有的是衣服,有的是家居,你也不用到处去找,说我到你潘总家里去拍一拍什么的。那个时候有的是大家族,用不着你这么忙,太多了。家庭破坏以后,还有一个后果。就是咱们现在不说时尚说教育。我现在在大学里混饭吃,要接触各地来的学生。我就很沮丧地发现,这个社会非常平面。现在这些孩子的父母就是我这一辈的,那我这一辈人受的什么教育大家也知道的。以我真正的文化水平你们叫我教授,我觉得是很荒谬的事情。我真正的身份就是知青,我真正的文化程度就是高小毕业,中学都没上过。我是学画的,在1900年前后,毕加索这一代人起来了,他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口号“打倒品位,打倒美学”,再往毕加索后面,比他还要厉害。就是达达派起来了。达达派起来说:“烧掉全世界的博物馆、烧掉美术馆。”咱们1985年以后也有前卫艺术了,也拿这个话说事。但他有博物馆可以烧啊,毕加索讲这个话的时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品位最牛的时候。所以他可以打倒品位,所以他可以打倒审美。然后他要烧博物馆,他有的是博物馆可以烧,而我们有什么博物馆可以烧?我到处在讲,你办这么多应试教育没有用的。国家没有足够多的博物馆,没有一个长期陈列,没有一个基本的眼界,艺术教育都是无稽之谈。上海美术馆有几个展览可以跟国际接轨?中国美术馆现在修了一下,开始有了很可怜的一点固定收藏。你没有眼界,没有一个东西在那儿,谈什么艺术教育?一摞摞的书在那里谈美学,空谈。
那么时尚也是这个意思,时尚你拼命要找地方去拍人家,人在哪?我跟BAZZAR的主编讲,西方社会有的是模特、俊男美女。中国也有的是俊男美女。可是有一个没有——就是所谓名媛?西方时尚界有那么固定的几个名媛,比如毕加索的孙女,那么这些人就是名媛,任何宫殿里面也好,美术馆里也好,发表时装发布会或上流社会里的PARTY。人家看的不是模特穿什么,是看这几个名媛穿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头上别的是什么东西,看这个东西。咱们这个社会不要说没有名媛了,就是模特走出来我看都很自卑,毫无内容的一张脸。我又非常高兴地看到中国所有这些劳什子的东西,我每次看完时装表演,都有人来问我,有时报纸还采访,问陈先生你在外面呆过,说说你的看法。我说:“太好了!赶紧让它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