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中式批评
相对于西式艺术批评,有没有形成过声势的中式批评呢?有,如同中国文化有中餐、中医、中国画和中国戏剧一样。中式批评的主要特征:玄、全、恬、散、短。作为一项永久性的再生资源,中式批评是借用者的起点,也是脱出中式、西式和中西混合式评论的前提。
玄
玄属于形而上学,强调思维的深度与弹性,同玄学有着血缘关系。年轻时,前辈出数学题考我:妙也妙+真是妙=真是妙也。真是妙也对应的四个数,我心算不出,觉得数学很玄。不过玄学不同于数学,没有固定的答案。中式评论类似玄学,即使谈论技法,也以玄管总。画论和文论中常见的道、风骨、气韵之类的术语,就玄而又玄。比如道便有七八种系统化的含义,每种又有几类以至十几类二级含义。宋人所谓“文以载道”的道,不同于《考工记》“坐而论道”的道,也不同于《庄子》“道进乎技”和《老子》“道法自然”的道。因而当古代艺评文献中冒出个道字,读者的思路立即被推到十字路口。即便确认是老子的道,仍可能不知所云。老子的道有二解,一指变化,一指不可言说。后一解释,等于回到了起点。
全
自上而下,自内而外,由艺及人,由我及彼,是中式批评的境界。如同中医药方中的药材,君、臣、佐、使,一应俱全,不像西药的成份单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重在治标,而是标本兼治。全是中国艺术的极限要求,一元、二仪、三才、五行是统摄模式,六法、二十四品是分析模式,书法三品、绘画四格是评价模式,六长、三病、十二忌是技法褒贬模式。全还包括不同观点的并存,号称辨证。三国玄学家王弼年少时,擅长对《周易》和《老子》提出新观点。有次一群清谈国手聚会,主持人让王弼批评流行见解,王弼立即发难,满座无人反驳。王弼于是独自充当反方与正方,反复申论,成为领袖一代的奇才。全缘于批评家兼收并蓄的态度。比如苏轼,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通,行文时视野才会跳出三界,超越五行。
恬
用恬字统帅本节内容,首先是为了押韵。这种因词害意的作风正是中式批评的常见弊病。恬淡,平和,静穆,不刺激,存而不论,论而不议,议而不辩;即使有争议,也讲究持论公允,反对两种极端的倾向,认为过犹不及,总之就是中庸。中国诗文讲赋、比、兴。赋是陈述,排位在前;兴带有情绪,排位在后。又讲兴、观、群、怨。怨缘于利害,排位最后。东晋谢安在一次家族聚餐时即席举行研讨会,议论诗经中哪一句最佳,侄子谢玄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侄女谢道韫说:“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谢安认同后者。恬淡和穆犹如太极拳只讲独善其身的内功,与之相关的批评其实是一种面向自己和同仁的修养。这也好比走棋,讲输赢是高手和低手之间的游戏,而和局才是高手之间的境界。
散
中式评论的文体渊源于诸子百家,重点在于散。诸子着作多用比喻与象征,比喻多用暗喻,喻词与喻体合一,于是显得杂,显得散,人称散文。散文比逻辑化文本更能体现思维的过程和特征,作者随意,读者轻松,因而更具有人性。顾恺之《画评》内容散,刘熙载《书概》形式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两者皆散。中式评论常常多中心,多旋律,不强调系统、连贯和秩序,注重语言的精辟和表述的自然。很多艺术评论并非评论文章,而评论文本也每每转换议题。中式评论常见掉书袋的习气,即大量引证典故。由于古文不标点,多比喻,援引的方式明暗难分,行文有时流于突兀。比如精警写作云门剑,绝妙写作黄绢幼妇。不过评论通常是为同时代、同层次的人写作,换一个时代或层次,便产生掉书袋的感觉。
短
短是秉笔直书的形式。《春秋》一书,不粉饰,不评判,不用形容词,遣词造句注重褒贬,人称春秋笔法。比如“郑伯克段于鄢”六字,惜墨如金而意蕴丰富,让今人改写,恐怕需要六百字。春秋笔法是治史者的信条,也为艺评家所取。苏轼的题跋,最长五百余字;《论书》最短,十七字: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刘义庆评论刘伶的《酒德颂》,总共十字:刘伶着酒德颂,意气所寄。刘伶是竹林七贤之一,他的事迹广为人知:平素乘鹿车一辆,携酒一壶,让仆人扛一把铁锹,声称醉死便就地掩埋。刘伶平生不着书,却以一百八十八字的《酒德颂》名垂千古。简短潜藏着自由与平等。惟其平等,才不会居高临下地灌输;惟其自由,才会给人以联想的余地。
注:本文曾发表于《江苏画刊》199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