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一场有意思的徒劳
这就是最好的收藏,无论战乱、动荡、灾害,都难以败落,难以摧毁,还不用你花钱,不用考虑存放、不用防贼,不用考虑是否捐掉,不用担心遗产谁继承,不用为价格高低而挂心。其实,最好的收藏,是收藏在自己的内心。眼看着拍卖市场那么火,艺术品价格点了引线似的蹭蹭往上窜,我们这样经常在水边走的人虽然没什么财力,却也很自然地心生妄念。那天,请教一位拍卖公司市场部经理,现在还可以买什么?
望望我们这帮脸上写满欲望的人,该经理慢条斯理说,你们可以买点雕塑或者翡翠呀,因为它们都没怎么涨过。该经理的思路十分明确,对于财力有限的人来说,如果要介入艺术品收藏,最好买没有大资金关注过的潜力品种。他的前提就是,任何事情做的人多了,就没什么做的价值了。这种收藏理念虽然有道理,但不是我喜欢的。
一 、“冷时进热时出”
持这种“冷时进热时出”收藏理念的还大有人在,拿最近屡屡占据媒体艺术版头条的尤伦斯夫妇为例。这对夫妇热爱收藏,20 多年前看上了中国艺术品,当他们在收藏中国古代艺术品的时候,认识了一些身处贫穷仍埋头创作的艺术家,当时,他们没有地位,不在美协、画院,作品不被关注,更没有藏家,有些人的画塞在床底下发霉,有的人的画只能送朋友,朋友还拿来糊窗户,可见朋友的家庭条件也不怎么样。在这个时候,尤伦斯夫妇开始出手,他们持续买进,总数1500件上下的中国艺术品里,80%都是中国当代艺术品。但是,在当代艺术从顶峰开始回落的两年后,他们却开始雪上加霜地大批量出货了。
尤伦斯的行为,作为一名艺术品投资者,只是低吸高抛的“换仓”策略,他的“换仓”行为早在他收藏英国着名画家特纳的作品时已经发生过。2008年,尤伦斯夫妇在伦敦出售其用了 20年时间收藏的 14 张特纳水彩画,估价为 1000 万至 1400 万英镑,而他们收藏这些作品时平均每张花了25万英镑。当时,尤伦斯解释说,出售之举一方面是特纳的作品涨幅巨大,在如此高价位的情况下持续进行收藏十分不易,同时,出货特纳作品是为了更好地集中资金和精力支持北京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如今,这句话里面的“特纳”换成了“中国当代艺术”,“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则换成了“印度当代艺术”。
无论这批尤伦斯所藏的中国当代艺术品是否会出现如匡时老总董国强所言的“这不是有没有人接盘的问题,而是拍卖会有多疯狂的问题,拍卖结果甚至可能成为新一轮价格上涨的助推器。”尤伦斯都是位成功的艺术品投资者,在无人关注时收藏,经过资金和话语权的充分注入,在人人都知道个大概时、价格飞涨后果断抛出。
但我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收藏理念。
二 、“复利效应”
香港经济学家张五常先生去年来内地开华人收藏大会讲收藏理念。他不会说普通话,现场带了同声翻译,他讲一句,人家翻译一句,听得很不利索。但张五常毕竟是大牌经济学家,他用“复利”理论来观照艺术品收藏,有点耳目一新的意思。在张五常看来,长期持有类似乾隆艺术品不存在泡沫之说,因为艺术品的“复利效应”非常惊人。他举例子说,1776 年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是经济学最伟大的论着,当时的售价是1.8 英镑,225 年后的今天,这本书售价 10 万英镑,每年的复利回报率达到4.86%,除了通胀因素外,每年复利的增长率也达到了 2% 左右。古书收藏还比较偏门,大量艺术品的收益回报远高于此。他认为,投资艺术品若以每年复利 8% 来计算,200 多年就会上升 6000多万倍!即使剔除通 胀 因 素, 艺 术品每年仍有 5% 的复利。
张五常先生的话如果换一种说法效果会更惊人:你现在花 1 万块钱买了件艺术品,200多年后,它的价格会达到 6000 多万元!这是多少想发财想疯了的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张五常先生的经济学角度非常巧妙,计算公式也有道理。按照他的逻辑,艺术品是“存放”货币最好的仓库,远远超过大宗商品,甚至股票和房子,买艺术品几乎是长期稳赚不赔的买卖。可是,且慢。张五常先生所说的艺术品带来的巨大倍数是有前提的,而且这个前提几乎是无法实现的——复利一定要有漫长的时间,才能达到惊人的效果,而艺术品真的能让一个人如此长期地持有吗?我们翻看历史,当然知道,艺术品最不能抵抗的,主要是阶层变革,局势动荡,经济危机,家道中落,再加上自然灾害,而这些,100年里难免发生若干次。能持有一件艺术品 200 年,真的容易吗?
别的不说了,你能看到的人类建筑,不好看的早拆掉了,好看的能当文物的,哪幢房子里还住着原来的主人家?明清老宅、民国老建筑、上海外滩万国建筑博览会,哪个还是原主人拥有着?人类最大的建筑群,故宫,伟大吧,原主人呢?现在市场上,哪件艺术品能让其藏家持有时间超过百年的?别说百年,最多有个十几二十年,翻了最多几十倍就拿出来卖了。尤伦斯夫妇就是例子。因此,张五常先生说的只是在理论上,艺术品具有长期投资价值,可谁真能享受到这种长期价值呢?所以这种收藏理论也不是我喜欢的。
三 、“没有永久的藏家”
香港的董桥先生以文人雅趣的收藏而着称,每件藏品,他都能挖出背后的人生故事、文化内涵,用自己的体悟和品味来获取藏品给人的巨大愉悦。他也很反感那些不懂艺术品内涵,只挑大名头、只挑贵的买的那种暴发户藏家。由于他收藏时间长,这些年,许多藏品身价涨了好多,人家就劝他出手一些,对于挣钱的事,他却觉得未免滑稽。“这两年人家劝我趁世道红火拿些老东西到大陆去拍卖我反倒觉得有点滑稽了”(《故事》第 82 页,作家出版社2007年出版 )但是,没过几年,2010 年秋拍,董桥的藏品在北京中国嘉德开出一个《旧时明月》的专场拍卖,几十件书画拍出 4000 多万元。董桥先生有不少拥趸,他们不但认同董桥先生的文人品位,更认同董桥先生对藏品的热爱以至于用一种一生长伴的心态来对待艺术品。看到董桥专场拍卖,这些拥趸有点受不了了:一个文人,怎么可以把精神上与自己息息相通乃至相依为命的东西卖掉呢?这不等于英雄卖宝剑、美人卖妆奁吗?
当然,这些拥趸们很快可以释然,因为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收藏家,再大的收藏家也不过是其藏品暂时的保管者,比如香港藏家、敏求精舍主席胡惠春的“暂得楼”,大的如乾隆皇帝。然后,还有人人景仰的大藏家王世襄先生,他的收藏观就是一切收藏皆“由我得之,由我遣之”。上世纪 90 年代初王世襄先生将 79 件珍贵家具以市价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香港实业家庄贵仑,后者将其捐给上海博物馆,而王世襄先生却拿这些钱在北京买了一套安享晚年的商品房。可王世襄家原先所住的芳嘉园,曾经住过慈禧太后的弟弟,堪称京城豪宅,王世襄的父亲于 1914 年购置了这所房产,王世襄就出生在此,但文革中住进了多户人家,经历多年沧桑后,芳嘉园已经沦为大杂院,最后为了给他所收藏的家具一个好归宿,不能再乱堆在阴冷失修的北屋,也为了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王世襄先生才出此策。这就是艺术品的长期价值。
上海有位名人书信的大藏家王先生,他介绍收藏时说,收藏名人书信最佳时机是名人过世,家里往往会想办法尽快处理名人的生前用品,名人收藏的往来书信中不乏名家所写,家人对艺术品可能还知道值钱,会当遗产来分配,可几叠信纸往往不会重视,便给了王先生大量的收购机会。人死了,东西就散了。王先生再费劲心力收在一起,虽然是一种可贵的收藏行为,但看着这些书信的时候,只有让我叹息。真是一场有意思的徒劳。有时候,看一场拍卖会预展,尤其是某资深藏家的藏品专场,感觉就像是看一场同学会。前世或许相遇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处聚首,再重逢,又得多少春秋。那些艺术品背后的流散故事,看得人唏嘘不已;那些艺术品即便容颜不改,持有者的内心却早已被岁月磨砺不堪。
大家都认同收藏界“长线是金”的理念,可是据传凯恩斯有句名言:长线是金,长线看,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我也不太喜欢“长线是金”这个理念,因为“没有永久的藏家”。
四、“过我眼者,即为我有”
有一次看保利拍卖,一件齐白石印章,印文为“过我眼者,即为我有”,顿时让我内心有点澄明。后来,我借题发挥,写了《收藏九境界,你是第几重一文,文中说,像张伯驹这样的,把一生收藏捐给国家,属于第九重最高境界看到齐白石印文上的那句话后,我发觉自己的终极收藏有所刷新——其实,最好的收藏,是收藏在自己的内心。文物艺术品,给你带来的最大快乐不是升值,而是默默体悟艺术品给你内心的慰藉,给你一种文化上的追想。这话说起来玄,其实,就跟你听到一首好歌,读到一本好书那么简单的快乐。“过我眼者,即为我有”,让我珍惜每一次观赏文物艺术品的机会,比如每一次艺术大展,每一次大型拍卖会预展,或者在收藏家家中看到艺术品的机缘。慢慢地看,默默地体悟,你会记住艺术品给你的刹那惊艳,把艺术品真正收藏在心里,隔多少年,你还会记得它的好。2005 年,纪念紫砂大师顾景舟诞辰九十周年,在无锡、上海举办了一次展览,18件顾景舟制壶让我大饱眼福,作品的每一根线条,直到今天都让我记忆犹新。记得当时遇到顾景舟大师关门弟子高振宇,他激动地跟岳父、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说,我今天摸了一把“虚扁壶”的内口,终于知道师傅是怎么做的了。这就是最好的收藏,无论战乱、动荡、灾害,都难以败落,难以摧毁,还不用你花钱,不用考虑存放、不用防贼不用考虑是否捐掉,不用担心遗产谁继承,不用为价格高低而挂心。
我终于发现,我喜欢这样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