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发的艺术最可贵之处是什么?是笔墨吗?是人物画的创新吗?是推陈出新吗?这些都是程十发艺术的可贵之处，但我不认为是最可贵之处。程十发艺术最可贵之处是他一生坚持的自由精神。从技术角度分析程十发艺术已经很多了，但是如果不能进一步深入其艺术创作的精神实质，就无法揭示造就“程家样”的艺术思维方式，也不能恰如其分地评价程十发的艺术探索在中国当代文明进程中的价值，及其对中国当代艺术探索的启示。

道理没有什么新鲜的，但是这或许是我们过去没有关注的角度，所以不得不重复一些简单的道理。从意大利文艺复兴至今，倡导人性解放的人文主义精神不断演进，自由、平等、民主、人权、法治成为人类社会文明发展的总趋势。艺术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重要的推动力。艺术的发展趋势也不例外。中国人看西方的艺术发展，大多会觉得它千奇百怪，似乎越来越“怪”。其实西方艺术从达芬奇至今，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不断演进文艺复兴起倡导的人文精神。自由，个性，是西方艺术反复强化的趋向。艺术是表达个人视角以及对环境主张的一种手段。艺术家首先争取的是自由表达自己的权利。艺术的价值也在于艺术家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永远保持独立的思考，自由的表达。这不仅仅是艺术家个体需要这种自由，而是人类需要这种自由。借用马克思所说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我也可以说，艺术家的自由发展是人类自由发展的标志和保障。

为什么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都是画家?在文艺复兴以前，西方笼罩在宗教和王权的专制下，禁欲主义思想一统天下，人的欲望被视为罪恶。在当时高度专制的环境中，文学若想越雷池一步可能性不大，因为文字在表达思想方面目的性较易暴露;而音乐又太过隐晦和抽象。只有美术创作可以和缓而有效地推进。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在为教廷创作宗教主题绘画、雕塑的时候，掺入了“人间烟火”。在对裸体的男女诸神描绘中，他们悄悄地表达着人体美和性意识的成分。美是人的欲望，这实际上撬开了“禁欲主义”铁幕的一道缝隙。程十发先生在中国美术创作最不自由的时代，突破“工农兵”的唯一主题限制，寻找到能被当时主流政治意识接纳的云南少数民族作为创作对象，藉此他可以较为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笔墨个性和审美取向。程十发打的“擦边球”和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代一代的西方艺术家，不断地强化个性，实际上起到了推动人性解放的作用。新的一代艺术家以更匪夷所思的艺术样式和观念，突破着前一代成功艺术家群体所形成的主流艺术观念统治，实际上也就是反复在演绎着人权和平等的精神。我们应该看到，今天人类的艺术观念和文化胸怀，要比过去宽广得多了。胸怀宽广是好的，最大的好处就是少些自寻烦恼，多些求同存异。人类历史上，谁对谁错一时半会儿很难说，但人都觉得自己是对，别人是错的，纷争和残酷就因这愚昧而生发。经过无数的教训，人类终于懂得，至少我们可以让艺术成为人类保持自由思考和表达的一个空间，这样，人类才不至于走得太褊狭。也只有这种自由，才使得人类得以更深入地探寻宇宙的奥秘，更有效地应对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问题。

在一个离去并不久远的年代，中国文明的进程似乎与人类文明总趋势暂时脱节甚至背道而驰了。中国的艺术创作一度失去了自由，被肤浅的政治教条全控制。吴冠中说过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有个外国人来看汇集全国画家的美术大展。相似的画风让他误以为是画家个展。他惊讶地说，你们中国画家真厉害，一个人竟能创作这么多大作品来!而程十发的价值——就是在那个美术创作最不自由的时代，他用智慧和勇气撑起了一小片自由的空间，为中国艺术保留了一颗自由的火种。他是那个时代画得最自由的画家，也是中国画历史上画得最自由的画家。等到“春天到来”的时候，程十发保留的艺术自由精神的种子，播撒在无数艺术家的心中，对中国水墨画创作的影响至今犹存。程十发让人们发现，中国画还可以画得那么自由。在中国当代水墨画的身影中，我们处处可以找到程十发自由精神的元素，但我至今还没有发现比他更具自由精神的水墨画家。许多艺术家从程十发的笔墨中找到技法的窍门，而没有找到创造出如此笔墨境界的精神窍门。

许多评论都赞美程十发的笔墨线条。而程十发笔墨线条的实质就是追求自由的个性。程十发的随和、幽默掩饰了他倔强的内在个性。在美专读书时，他就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学生。他不愿跟从一些老师一味临摹、因循守旧的套路。他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如果没有校长王个簃慧眼识宝，他就被开除了。程十发不能容忍自己跟别人画得一样。他曾对我说，我就是学不像别人。甚至他的幽默也是来自他不愿从众的个性。他的幽默让专业滑稽演员也自叹不如。因为其性格决定他不愿意沿袭常人已有的思路来看问题。别人对这个事情是这样看的、这样描述的，他就要脑筋急转弯。对待自己的艺术创作，他更是如此。这种精神已经深入到程十发的骨髓中了。所以他才会有如此超乎他人想象的笔墨技法和构图，也才会有日常交谈中随时生发的机智和幽默。

弘一法师书法宁静悠淡的背后隐藏着他坚毅无比的精神，程十发洒脱幻化的笔墨和随和幽默的言谈背后也隐藏着绝不“捣糨糊”的个性。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一点，我们在理解程十发艺术上就可能舍本求末，停留于技术层面徘徊不前。有观点认为程十发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终结者。我认为或许相反，他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开创者。程十发在艺术理念上是想得非常透彻的，所以他通达无碍。无论对待中国古典绘画还是西方的现代抽象，他都理解到了精神实质。他知道艺术到达最高境界是相通的。他是他这个时代艺术理念最超前的少数几个中国艺术家。但是，由于历史条件的局限，他还没能充分地表达自己的艺术观点。他给自己的一幅画起名为《梦中的线条》。这幅画画得非常自由，无拘无束，他自由地用线条表达着内心的情感，画面突破了空间透视的制约，从中我似乎看到了他与夏加尔、康定斯基不约而同的艺术境界。如果假以时日，如果程十发今天还健健康康地活着，他一定不会停留在我们熟悉的“程家样”，一定还会画出人们想象不到的画来。

他不是中国传统绘画的终结者，他更像是西方现代艺术的先驱塞尚。他是一个开拓者。但是由于这个开拓者对古典艺术的研究和喜爱非同寻常，同时也由于时代的局限，让一个超前者必须巧妙地运用传统的掩护来行进，才让世人产生了这些误解。换一个角度来看，说程十发是终结者也无不可，因为唯有开拓者才配当终结者。对中国艺术的发展，程十发从来没有杞人忧天的牢骚。我们也无须为“终结”与否的问题操心。如果中国不亡，中国的艺术不会亡。如果中国兴旺，中国的艺术一定会兴旺。中华民族只要继续沿着人类文明发展的趋势行进，必定会萌生一场提升民族素质和精神境界的文艺复兴。到那个时候，我们回头再看程十发，一定会更清晰地理解他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