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良:写生是个老话题
写生是个老话题,似乎又是个新问题。从古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自然的模仿说到现在所谓“与自然平行地工作”,绘画在面对主客观的时候,总回避不了视知觉中是先识后受,还是先受后识的先后问题。十九世纪前的欧洲艺术是古典艺术时期,是对自然客体的摹写。十九世纪前印象主义开始面对自然以写生方式直接进行绘画创作,但仍然是对自然的客观再现。后印象主义从塞尚开始,虽然仍是面对客体的写生,但理念已与古典时期不同,主客观的对应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现代艺术已不再是简单对自然的摹仿,而是转变成为艺术本体语言的探索,从客体获取所需信息的过程。艺术发展到今天远比古典时期、现代与后代阶段来的更为复杂,所谓复杂在于并无一定程式与共同认知的方式,而是艺术家以自我的方式进行的自由式,主客观的关系也常被颠覆的交替使用,这种变化的过程,不单是艺术的变化,更是人类自身不断觉醒,对自然不断探知的过程。在人类文明的演变中,从文化的角度上认识人与自然与艺术之间关系的过程。
与西方有所不同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并不存在这样的纠结。中国人最高精神向往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共生共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面对现代化的过程中,中国文化在保持其生命力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从古至今传统的中国画理论是先受后识,从客观具体性感受进入到主观抽象性思维,进而运情摹景,正如郑板桥所说:“所画之竹,非所见之竹”。绘画所呈现的既是客体又不是简单的客体再现。既有格物的态度,又有格趣的表现,更有精神与情感的贯穿,从而达到悟道化境。这是我们传统艺术的宝贵精髓,是我们民族的文化艺术品格的根本特征。中国文字的魅力可用一“妙”字概括,妙在言简意赅,妙在即可意会又可言传。从字面上“写生”二字可分两方面意会,“写”字一层字义为描绘、摹写。另一层面意为表现性挥洒写意。“生”自然指造化中的生机、生气、生命之象。“写生”可解读为对造化中的生命、生机、生气进行表现性的摹写。它原本是个动词,而在使用中常以名词出现,如:我们在画写生。“画”在这里成了动词,而“写生”已变成了名词,之所以“写生”二字从动词转变成名词,是因为“写生”已从动态的呈现而变成了描述绘画方式的名词。所谓“写生”二字是指面对客观物象而直接进行绘画创作的方式。写生大抵有几个功能层面:A研究、了解、认识自然。B从对自然的感受中获取素材,对物象进行直接的艺术呈现。C从物象形而下的表征进入到形而上的抽象性语言表达。我们以往对写生的理解是混乱、片面的,以为写生可直接获取客体全面信息的客观性是写生最实惠的好处,但常止步于对自然的体验摹写,而难以进入到从客体的具体感受进入到主体的抽象思维。从造化中悟“道”继而转化为语言的呈现。这里既要以虚怀若谷的赤子之心真诚感悟,又要有澄怀观道的精神诉求。但这一切如不能落实在艺术表现的语言上,那只能停留在抽象的思维上,而不是艺术的创造上。艺术的本体语言是艺术传递信息的唯一手段。
不可置疑的是我们已进入到了图像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似乎图像剥夺了绘画的特权,绘画的价值从传统意义上正在被消解,起码绘画不得不与图像分享视觉。绘画与图像犹如新旧情人,从表面上看是新取代了旧,但旧永远挥之不去,且完全可以旧情重温重燃,更大的可能则是新欢旧爱共冶一炉。所以操此道的艺术家不必抱怨这个时代,而应以淡定的心态面对这个时代,从而找到绘画在今天的价值所在。在保持绘画的光荣与尊严的同时焕发新的艺术魅力。在这个大的背景下,写生在今天也呈现了更为丰富的内涵。艺术家在使用这一绘画方式的时候,不同的文化态度、不同的艺术观念、不同的切入点都会使这一绘画方式在艺术上有不同的呈现,这是可喜可贺的现象。我们已经从不假思索趋众的被动方式转化为主动的有选择有方式的使用写生这一手段,而这种方式往往是混合使用其他艺术方式,观念性的运用写生这种方式,如果不是文化的惰性,不加选择本身就是观念就是选择。
今天一件好的绘画作品不是看它的创作方式,更重要的是还是看它的水平。一件写生作品不因是写生就一定成为有意义有价值的作品。反之一件非写生作品,也绝不会因为不是写生而影响它的魅力。我们在看到写生益处的同时,不应因写生的诸多好处排斥其他的绘画方式,浅尝辄止于写生情结的快感,而难以进入到应有的深度。我们毕竟面对的是今天的时代,而艺术必须要对其所对应的时代有新的创造和发展。一个画家艺术创作的方式全看个人的选择。我不认为在意识形态重压下而形成的集体下乡体验生活、画写生的方式是今天画家们的必修之路。有米勒、高更、梵高为寻找艺术梦想之地而客死他乡的画家,也有在妓院找到绘画题材的劳特累克,当然在美丽的莫内花园里所进行的绘事同样精彩。在今天有为回避现代都市的喧闹而隐居缅因州的怀斯,更有大隐隐于世的巴尔蒂斯与佛洛依德,尽管他们都是以写生作为主要手段,可他们是那么地不同。其写生这一绘画方式背后隐含着他们不同的艺术观念与文化态度。写生无非是他们语言呈现的外化形式。生活无处不在,一个艺术家只能表现他热爱、熟悉的生活,否则肯定是肤浅表面的。 如果一个画家在北方农村找到了他钟爱的题材,那里就应是他最好的画室。他就应在那里创作,否则就犹如一场艳遇,艳遇过程并非不激动,而可能更激动,但“艳遇”并不是生活的常态,我们生命的价值不能建立在“艳遇”上,而应是基本的生命状态。从一场“艳遇”发展为生命的恒久当然是件幸事,但遗憾的是“艳遇”往往都是短命的。我们的艺术还是应回归于艺术家了解熟悉的现实常态中来。它可能是平凡无奇的,但你用心贴住它,便能倾听到它不断变化的脉搏。
我们的问题是:写生是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而是以什么样的艺术态度运用写生才是我们的问题,如果我们把写生简单的作为一个画家的必修课来对待,那么我们的实践也就只能停留在训练技能、摹写物象、锤炼语言的层面上。但在今天这远不是全部,如果止步于此,艺术命题也就无法展开,有一百个不同的艺术思考,就会有一百个不同的写生内容呈现,而不同的内容呈现在以写生这一方式进行时,我们的艺术思考、文化态度、判断与选择才是我们首先不得不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