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大师”离去的媒体祭祀
近十年,每当一个“大师”故去之际,大小媒体都要举办一场隆重的追念仪式。从陈逸飞到吴冠中,莫不如此。各大小媒体纷纷开设专辑、采访相关人士、撰写纪念文章,痛惜之情难以言表。前几天上午,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个艺术网站的小伙子电话催醒,让我谈谈对吴冠中的看法。我照例又说,好像没什么可多谈的,弄得那小伙子很失望。这是一个敬仰和渴望“大师”辈出的时代,当为我们民族之大幸。但是纵观二十世纪,中国确实没有艺术大师,这是一个事实。
近日有几个朋友说我太苛刻了。其中一位某校刊编辑曾经采访过吴冠中,他认为吴冠中晚期钱财暴增,但还住在北京城南方庄的旧楼里,不修边幅。待人非常真诚,表达敢于直言,有知识分子的文化责任感,在学术和道义上也提出了很多问题,屡屡做出惊人之言,比如“笔墨等于零”、取消美协作协,在艺术上也成功尝试了油画的民族化和中国画的现代化。另一位曾经任教中央美院的老画家,在其青年教师时期,也曾与吴冠中同事,他觉得吴是一个特别勤奋吃苦的画家,也特别有艺术家的性情,很多东西是社会加给他的,不管社会和媒体加给何种光环,他实际一贯如此。
我看过中央台文化大家采访吴冠中的节目,主持人对吴的敬仰有加已至诚惶诚恐的地步,他甚至采访官员大亨都没有这样过。但主持人确实不懂艺术,但又摆出一幅煞有介事的理解姿态。吴冠中在荧屏上倒随性自如,丝毫没有做作。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艺术家率性及其生活质朴是一种本应具备的品质。但现在不少成功艺术家生活太过于骄奢,在公众场合太过于装腔作势,吴冠中作为艺术家的率性本真就成了凤毛麟角的“国保级”的道德人格。好比官员“不贪”乃是起码的公务员要求,但贪官多了,“不贪”就成为值得称颂的人品。名人艺术家既然能引发如此隆重当代祭祀仪式,必有一定过人之处。我个人觉得大抵因为其为人品性能被各方称道,关于吴冠中的人格事例已有不少,比如去年某上海女士自拍卖行购得吴冠中假画,该女士登门求证,吴当场指认这是伪作。以前的艺术江湖也有如此“大师”,在收受贿款后,在假画上加添了数笔,并盖上真印,假画立刻变成真画。也曾有故去大师的家属指证假画,但数日后受到威胁信,再也不敢声张。
吴冠中数年前最惊人之语,乃公开建议取消国家对美协、作协的赡养。此话说出了很多体制中人想说不敢说的心声。但社会总是关注一个“大师”的道德言论本身,却很少关注其言论效果的矛盾现实。吴冠中痛恨体制,拒绝美协,但吴冠中晚年的走红却与某前国家领导人的支持密不可分,此种待遇大过一个美协。很多年前有一个关于吴冠中的电视片,他对着镜头说,不希望学生模仿自己,希望自己的学生在艺术上都是自己的叛徒,他还颇为得意地建议学生的集体画展名称就叫“叛徒展”,但电视镜头扫到学生的展览现场,却没有一件作品是“叛徒”。
不少媒体对吴冠中的艺术评价主要侧重“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这两个论题在清末民初就已讨论,但从来就没有讨论清楚过。这两个议题实际上也不是吴冠中提出的,而是他的导师林风眠的“中西结合”的翻版。吴冠中自己也从来没有讲清楚过,这与他的“笔墨等于零”一样,都是一种艺术家的语言含混的率性说法,可能他自己确有所指,但他的文章中自己也没有能做到严格的学术表述。但社会公众、官员和媒体却每每被这些语焉不详的口号似的“大师话语”镇住。世界各国也有学中国画的,但从来没有一个国家提过“中国画的民族化”。西方现代油画流派纷呈,但从来没有提过“油画的现代化”。中国现代艺术因为上世纪民族危亡的处境,提出很多口号性的说法,这迎合了社会、政界和媒体的民族自强心理,但在学术上这些提法并不一定成立。吴冠中的绘画尝试用水墨创作抽象艺术,用油画画中国意境,这个模式其导师林风眠就已开始,林风眠的模式是否成功,学界尚未定论,吴冠中也基本上未超出林风眠的模式。
我们的社会、官员和媒体盼望中国的“文艺复兴”心切,近十年逐渐形成一个“大师”制造体系,大家都不清楚“大师”的作品到底大师在哪里,抓住几个口号性的评价就纷纷传播转用,笔墨着力于该大师的优秀品格,其余标准就是年逾古稀、市场价格咂舌、国家领导肯定、媒体出镜率达到如雷贯耳地步,此“大师”就是必定无疑了。但吴冠中有一句话还是值得全社会思考的,中国很多人不是文盲,但却是“美盲”,甚至在文史哲领域的知识分子和高级官员中也有不少美盲,比如李泽厚写过很多影响一代人的美学着作,但他是否真的很懂艺术,则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