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本土作家张寄寒——解读吴冠中
一个静静的春夜,我在书房里的台灯下,拿起刚到的原创版《读者》,彩色封面上醒目的《专访吴冠中》,立刻吸引我的眼球,产生了先睹为快的感觉。打开《读者》展读《耄耋“愤老”——专访吴冠中》,我贪婪地读了两遍,心中的块垒似有不吐不快的感觉。吴冠中是我最为崇拜和敬重的艺术大师,我有幸在自己的故乡——中国第一水乡周庄,三次接待吴冠中大师。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是我第三次接待吴冠中大师,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临别时,他在我的《名人与周庄》一书的扉页上写道:初识周庄,认识寄寒先生,再到周庄,三到周庄,周庄依旧,寄寒先生依旧,寄寒先生似乎成了周庄与文化人的红娘。
吴冠中三到周庄
一九九三年的初春,我的一篇散文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海峡情》征文获奖。我去北京领奖通过北京着名诗人、画评家、中央电视台《吴冠中》摄制组撰稿人翟墨,《吴冠中》在周庄拍摄期间我们相识,结下友情。我一到北京下榻翟墨家,傍晚我提出夜访吴冠中大师,翟墨立刻给我去联系,吴冠中一听我是中国第一水乡周庄来的人,一口答应,约定七点。于是,我和翟墨准时去方庄,夜访吴冠中大师,受到吴冠中夫妇热情接待,给我们沏了碧螺春绿茶,带我们参观了他的画室中的一幅幅的新作,我送吴冠中大师一件从故乡周庄带来的金属棉衬衫,吴大师赠我一本《吴冠中文集》,在扉页上签下了他的大名。
夜不能眠,今夜贪婪地拜读《读者》记者的访谈,令我浮想联翩。吴老今年九十一岁了,亲友们总是劝他好好保养,要活一百岁,听到这些善意的祝贺,先生心里不是滋味。吴老说,不是惧老,而是越来越感到“寿”字背后的空虚与乏味,如果精神与肉体能够同步衰尽,那是一种值得欣慰的和谐。而吴老却不是这样的。颐养天年的日子,吴老说过不来,养花养草玩鸟遛狗他不感兴趣,下棋打牌更不会,甚至从不过节,不过年,不办寿。
我是十分理解吴老的内心想法,在他看来人的一生有限,事业无限,珍惜有限的分分秒秒,发挥在无限的事业中。前些日子我从电视、报刊上见到吴老的近影,从他的外貌,毕竟属于高龄老人,他虽然肉体属于九旬老人,但精神依然象个“愤老”。你看他的思想依然敏锐,激情依然充沛,铸成了吴老先生健康的一生。艺术支撑他的生命,使他精神永远处于年轻状态。
在我们老年人的行列中,如果谁不会打牌搓麻将,就会被人嘲笑。吴老曾说,如果再赐我一生,依然选择苦难的艺术,只是我不应该结婚,贻误别人的温馨。
吴老对自己一生的艺术生活有过自责。他曾作过努力,千方百计让老伴快活,有一次他去黄山写生,特地带了老伴一起去。一日下午在黄山的半腰写生忽然下雨了,老伴给他撑伞,他画画。吴老说,既然嫁给艺术,就靠艺术活命了,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吴老这种为艺术献身精神令我景仰。遥想认识吴老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夏日,吴老偕夫人朱碧琴来到我的故乡昆山周庄写生,租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客栈,在乡政府食堂搭伙。每天清晨,他们在沿街的小吃摊上随便吃了点汤团,便背起画夹,提着麦秸编织的书包,在古镇的大街小巷里徜徉。吴老对周庄的移步换景赞叹不绝,相见恨晚的感叹。他以艺术家敏锐的目光捕捉一个个生动立体的画面,老伴坐在身旁静静地看他作画。
一日下午,吴老和夫人走进一条又长又暗的长弄,出弄口豁然开朗,只见一堵石块叠成的老墙突兀在眼前,墙上长着几支巨大的仙人掌,吴老立刻向邻近一户居民借了小木凳,于是,夫妻俩远远地面墙而坐,画下这堵老墙和仙人掌。吴老不止一次地画老墙,一道道砖缝裂开的墙,纵横的线条象筋象根,长满青苔潮湿的墙,象农家常年不洗的脸。这堵老墙的墙面几乎塞满了整个画面,疏密起伏的横线极富节奏感,老墙托起一栋大屋,象波涛起伏托起一艘大船。右面那硕大的带刺的绿色仙人掌,更使这经历了漫长艰苦岁月考验的老墙,显示出倔强的生命力。在这堵老墙里凝聚着画家的人生沧桑和不屈的精神。这就是那幅以五十万港元义卖所得为华东父老抵挡洪水灾害的墨彩名作《老墙》。
吴老又在一户破落人家名叫张厅的后院,画了一幅“轿从前门进,船从家中过”的取名“家”的画作。吴老又在他租住的小客栈的楼道拐角窗口眺望出去,两座大山似的山墙连在一起,其屋顶也格外大,傲视周遭矮屋,远远望去,象一只黑背白腹的大鸟展翅翱翔。还有大宅的山墙下是一条可容一人通行的小巷。吴老用极其简洁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大墙小巷的奇观取名《小巷》。这幅速写小墨画,是吴老心爱之作。
吴老在周庄的几天写生,让他感悟周庄,移步换景的美丽景色。他不无自豪地说,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
二
十年前,我从许多媒体报导了解到吴老开始大规模“毁画”,不忍下手时便让家人抱了撕碎的画作下楼用火烧,自己在画室窗口俯视院内熊熊之花飞起纸灰,哑然无语。
即便一画值千金的今天,吴老依然毁之不悔,甚至为创新毁得更多了,世人嗟叹先生“毁画”痛惜否?我忽然联想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接待吴老先生时,镇政府领导请吴老作画,吴老婉言谢绝,当初以为吴老不给面子,其实他怕仓促作画,把不满意的画留在人间,将被贻笑大方。一九九七年夏天,我接待吴老在张厅时,为他准备了文房四宝,吴老欣然命笔,“桥从前门进,船从家中过”“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水乡之美”的书法条幅。
吴老离开张厅告诉我一件事,七十年代去甪直保圣寺参观唐塑,得到一位讲解员详细的讲解,为了表示感谢,送给讲解员一幅小品。八十年代初再到甪直保圣寺,依然见到当年讲解员,最让人感动的,在保圣寺内依然见到了当年赠送他的小品,悬挂在墙上。
八十年代末了,我在去南京的列车上与同座的一位导游闲聊,当他知道我多次接待吴冠中大师,他兴趣盎然地问我有没有吴大师的画,我说没有,他还不信。他对我说,吴大师的三笔两笔的小品,在港台都买到人民币弍万至三万。
我和吴老最后一次分别是在一九九七年的盛夏,事隔六年的一个春日,吴老和他的家人悄悄地来到周庄,自己掏钱买门票,自己进小饭店吃饭,其间,被旅游公司领导发现,替他买单被他拒之,公司领导邀请他们一家留下,吴老因上海办画展之事,匆匆告辞。
近些年来,一些所谓艺术家,作家光顾周庄络绎不绝。艺术家为周庄制作挂历、台历、全年宣传画册子,从策划到出版,从中牟取盈利,作家们为周庄写电视剧,一次又一次光顾周庄,住宾馆,吃大餐,临走人手一份周庄特产,一年半载,电视剧黄了,作家们不再来了。有的所谓文化人,每次带来一二个三流演员,三天五天吃住宾馆,陪同工作人员,稍有疏忽动辄训斥,其行为飞横跋扈。这些所谓的艺术家、作家、文化人和吴老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吴老第一次到周庄写生住小旅馆,吃镇政府食堂,镇政府领导知道后请吴老吃饭被吴老拒绝,直到吴老临走的早晨镇政府领导派人给吴老送来一蒲包鱼虾,吴老说一定算帐,不算账不拿。
吴老一贯的品行,体现了大师的胸怀。一些所谓艺术家等人与吴老相比下更是相形见拙了。
三
前些日子,很多媒体报导了关于吴老的“愤老”之事,吴老年至耄耋,依然痛斥中国美术界之怪现状,甚至疾呼取消美协、画院,认为“画家作品不行,就得饿死”,“教学评估就是劳民伤财”,最惊世骇俗的是痛骂“当今很多艺术活动和妓院差不多了。”吴老口诛笔伐,冷言暗箭直指一些艺术机构,在社会上掀起一股强烈的风暴,吴老的天年不是宁静致远,而是波涛汹涌。读着这些报导,我的心灵受到强大的震撼。目前的一些艺术门类机构确实如此。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们镇上有个开照相馆的小老板,为了参中国摄影家协会,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待了几个资深的摄影家,外出旅游三天,所有开销都由小老板包了。不久,小老板便拿到了一张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证。这件事对周围的一些艺术爱好者有所影响,改变了他们对最高级协会的敬仰。
目前一些“国际”“世界”“华夏”等艺术机构的文学,美术、书法,摄影大赛邀请函纷至沓来。就在我身边的八旬业余绘画老人,年年参赛,年年获金奖,年年缴费,所获无金金奖,八旬老人陶醉在他的金奖无金之中。多少老少的、业余的作者受骗上当,那些所谓的艺术机构也该扪心自问,你们的艺术良心何在?
吴老的一生警醒,始终没有高高在上。是大师,更是草介。
佳酿晚清熟,霜叶吐血红。
最近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吴冠中画作诞生记》,书中收录了吴冠中不同时期的油画,墨彩,速写等115幅重要作品,其中《双燕》杰作蜚声世界,它是众多的江南题材作品中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双燕》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他在工艺美院任教,带领学生到苏州写生实习。学生们上完课后返回北京时,他则去舟山群岛写生,从宁波火车站换乘回北京时,离开车尚有富余时间。他到附近观察,滨河几家民居吸引了他,他激动了,匆匆画速写,将近火车开车的时间了,急急奔回车站,一路猛奔,路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故,踏进车厢,车就慢慢地启动了。这民居,就是《双燕》的母体。《双燕》表达了东方情思,即使双燕飞去,情分依旧,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在《双燕》中获得成功后,便成为长留他心头的艺术目光。吴老回到北京,《双燕》飞进了大众的视野。
吴老的一位朋友给他拍了一张照片,并在照片右页经底上书了一个大的“寿”字,吴老看后却剪去了这个“寿”字,留下照片。吴老说,我不大喜欢那些表面的东西,喜欢安静过日子,平常主要画画、思考、写作、生活是比较孤独的,但习惯了,因为思考中会有我的感受,不感觉枯燥。反倒生活热闹时,我会感觉枯燥。尤其今天这个时有太多的虚假,太坏的人心,与我们那个时代比,垃圾更多,人心更虚伪,所以更难求知音。我老了,人生的沉淀起来越丰富,甚至是悲壮,现在我的画更有韵律动感,表达内心的波动。我已不在乎技法,更看重情绪如何表达,伟大的艺术作品一定是感人的。小路艺术娱人,大路艺术撼人。吴老的想法,放在其它艺术门类也同样如此。
吴老的作品变化很大,不是越来越宁静,反而倒有更多的情绪冲突与宣泄。